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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这之后的一切当然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黎晖在国文课上还是看那些新派小说,不过对情节都烂熟了,倒是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写还有点意思。在学校里也碰见过许葛生,自有许多男女学生赶着同他打招呼,黎晖很容易便混着躲过去了,从没发生过措手不及的情形。
      然而期末考试是躲不过的。黎晖的几何学得尤为艰难,此外便是英文,那姓赵的女老师讲课莫名就招他讨厌,理所当然一般地学得糟了。
      他不得已,下学后将厚厚的几本书带回家接着啃,家里人对他突发的用功虽然意外,却乐见其成,男孩子读书努力总比女孩子天经地义些。
      往常据说对他寄以厚望的三姑这次却仿佛怕他过于劳累了,有一个周五特意打电话来,要黎晖周六同方先生的一个侄儿出去玩。
      这人说起来黎晖还是在三姑结婚时见过,多遥远了!他是方先生大哥的三儿子,叫做方季鸿的。黎晖想推掉,但是家里奶奶同大姑二姑是都明白其中用意的,不许他不去。
      第二天果然方家一个佣人先上门来送了一套宝石蓝的细条纹西装,嘱咐黎晖换好了,就等着大房的三少爷开车来接,不用提起这衣服的话儿。黎晖便也知道这是三姑用体己钱置办的了,不由觉得歉疚,同时又有点羞。
      方季鸿来时没有下车,叫司机前去敲门。黎晖同家里长辈道过别,跟着司机出来,方季鸿见了他倒笑得还算真诚:“是黎晖吧?好些年不见我快认不得你了。”黎晖微笑着向他点头,也坐上车来,两个人都坐在后座,不说话未免有些尴尬。
      好在方季鸿很快就找到了话题,对黎晖介绍道:“今天是我一个朋友请大伙儿玩,有哪些人我都未必认得全。不过你别见外,岁数都差不多的,说上几句话就熟了。”黎晖只得点头,然而心里已经知道恐怕又是干坐上一日半日了,他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方季鸿那位朋友自个儿买下的小公馆,男男女女的聚了一屋子,又井然有序地分成了几个小团体,打扮最摩登的那一群女孩子里头,有个姓白的应当是领袖一类的人物,只听见周围的人“白小姐”、“白小姐”地叫个不停。
      黎晖跟着方季鸿自然要先去见主人。那位石少爷正应酬着一大堆人,许是熟不拘礼了,只匆忙半回过身子点了个头,看了黎晖一眼,就重新转回去了。
      “唉,以前没听说方家少爷好那一口啊,那孩子是他带来的吧?”一堆人里头有谁忍不住说道。石少笑骂道:“你就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那是方家二太太的娘家侄儿。”他说着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时间还早,几个打扮得明显爽利的小姐们便闹着去骑马,便有几位骑士跟着去护花了,剩下的都坐在客厅里闲聊或是翻杂志。这边留下的少爷们倒整齐,都要去娱乐室里打台球。方季鸿上马场去了,黎晖不好单独留在这儿,只得跟着起身,一伙人往娱乐室走。
      对他而言不过换个地方干坐罢了。然而石少见他落单,怕招待不周,走过来问道:“怎么不打两局?”黎晖客气笑道:“我不会。石少不用管我。“你是客,哪有这样不管的?”石少却揽着他,硬要把他往台球桌前拉:“我教你打,规则学会了就是,玩玩儿又不需要非赢不可。”
      有一桌两个人正在比赛,石少便揽着他走到另一桌前,黎晖顶不喜欢和人这样接近,但又不想显得太小家子气,或者落了别人面子,没好拒绝。他又不知道这台球该怎么打,任由石少从身后控着他两只手,拿着球杆,俯身下去瞄准了球,他只觉得石少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却不好发火,只把胳膊往后顶了顶,省得自己动弹也动弹不得。
      没过多会儿,他才打中一颗球,忽然觉察到了后头有什么抵着自己的尾骨,又热又硬。这会儿他再是不懂,也大抵猜着了些,却没有立即发作将身后的人推开,也有点不信邪,难道这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真做点什么?
      “哟,石少,可找着您了!”忽然有个佣人过来岔开了,“小姐在马场扭着脚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石少松开黎晖,话里倒听不出什么情绪:“请医生来看没有?”“大夫还在路上呢。”
      “嗯,赶紧让人送她回房去,”石少说着又看了黎晖一眼,“我打电话再另找一个医生来。”
      石家小姐扭伤后,马场里有几个人便回来了。方季鸿原站在不远处,看见了黎晖同石少那副情形,却碍着面子不好过来。他本来怕黎晖没见过世面,被这一出给吓着了,转念一想或许人根本就不懂,也稍微心安些,这才走过来道:“人家妹妹扭了脚正乱,咱们就别在这儿添麻烦了,我同管家说一声就是,咱们上馆子随便吃点饭。”黎晖便笑了笑,点头答应了。
      下午回家后正巧大伙儿都在午睡,黎晖躲过了盘问,赶紧回屋里去温书。换衣服时,摸着衣兜里一块朱古力,不知是哪儿来的,随手丢在小客厅里,再想不到是那石少爷偷偷放进来的。
      晚上闻见外头一股子怪味儿,黎耀宗又一阵猛咳。黎晖不能不出来问一句,正奇怪什么牌子的鸦片这样难闻,才发现那搁在烟铺上的不正是自己之前那块朱古力?刚巧也是红、金二色的锡纸包着,难怪会认错了。他不敢实说,只替黎耀宗倒了杯水来,好在黎耀宗也觉得这一包鸦片不对味,随手撂开了。
      黎晖以为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因而许多日子后,三姑在方家老太太的寿宴中私下问起时,他脸上的茫然有些来不及藏好。
      他本来就实在不想到这里来,从前他还小时,三姑父给高堂办寿席便是这副光景:黎家一大家子人全部出动,够坐满两三张席。然而两边亲家的关系原是一点儿也不好的,他们来了既不去祝寿,也不和方家别的亲戚故交攀谈——好似就是专来吃那一只寿桃、喝一盅八宝酒的!他那时年纪小,只觉得自己身边这一桌的人跟旁人都不一样,回回都没什么趣儿,如今一看,三姑这一心顾着提携娘家的姿态未免太拙笨,别人不过看笑话,谁来真心同你论亲戚?
      这念头一生,他心里越发只剩下一个“丢人”在沉沉地拖坠着,哪里听得进去他三姑说什么。方太太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觉来了气:“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不是姑姑说你,黎家将来还不是得靠你撑起来?叫你季鸿哥哥带你去,见见世面,那些女孩子们,你同她们应酬两句总是要的,有合适的,也可以往这成家立业上头想想了,例如那位白小姐……”“姑姑,”黎晖这才明白家里人那几天秘而不宣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不耐烦,却不能朝她发作,只得道:“那白小姐看也不曾看我一眼。”仿佛是埋怨,心里其实有一种报复的乐趣。
      “怎么会?”方太太对娘家这棵独苗儿期望颇高:“总是你什么也不懂,人家姑娘家脸面薄,还能豁出去真明说个什么来?”黎晖笑得有点快心:“我怎么不懂?那个姓石的少爷想同我拖朋友…”
      “混说!”方太太乍听见还在想是哪个石少爷,随后才反应过来:“你成天学的都是什么?连这种下流话也说得出口!”黎晖见状,后悔自己只图一时痛快,不敢再说。姑侄二人正僵持着,幸而寿宴开得及时,好一阵鞭炮响过了,再看方太太,已经忙着去婆婆面前张罗了。
      方太太原本只是气黎晖学来了些混帐话,并不当真。偏巧挨桌敬完酒后,正坐在一边歇息,却见方家一个远亲笑盈盈地走过来仿佛要同她闲话。方太太依稀记得这婆子家里是个穷得一碗稀粥能照镜子的,本自矜身份不欲理会她,忽又想起她本人是拉纤做媒的,这才稍有犹豫,没有马上走开。
      果然那婆子坐到跟前来,先跟方太太问好,陈芝麻烂谷子又扯了几大口袋,兼着许多奉承她的话,这才绕回正题:原来是石家小姐上回见着咱们黎少爷一表人才,留了心,女家不好主动,只教她随口来问问。
      方太太原本听见这话,还有两分自得,忽然福灵心至,想起黎晖之前一番话,内里不觉存了个疑,面上虚应了两句,暗中已打定主意一会儿便要找方季鸿来问仔细了。
      谁知那方季鸿自己是有朋友圈子要应酬的,不过去给方家老太太磕头上寿过了,转眼便不见踪影。方太太无奈,差使女儿方晴去找黎晖,也没找着,只得先把这桩事在心里搁住了,回头再同娘家人商量。
      黎晖原本打量众人这一团热闹,没个把小时散不了场,便想偷偷出去逛一圈再来,不想半路碰上罗蕊娇,老远见着了自个儿,便问道:“晖晖,你又想上哪儿去玩?”黎晖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自己常这么做似的,忍不住皱起眉头,随后又才松开。见她把一双洋灰色鼠皮手套摘下来塞进皮包中,手腕上隐约露出一对金镯子,黎晖便道:“才几月,你把这个就戴上了?是三姑送的?说真的,咱们也不该老让她贴补...”“她?”罗蕊娇忽然莫名地拔高了嗓子,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又即刻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黎晖,变回了平常的神色:“不是的。你别管这些。”
      黎晖觉得她有些古古怪怪的,以为是三姑又数落了她两句不好听的话——这两年她俩话都很少说上一句了,罗蕊娇一时又不习惯起来也是情理之中,便没在意,只嘱咐她说:“我就出去透口气,你别跟人说,谁也发现不了。”罗蕊娇乜他一眼:“果然是人大了心也野了。身上有钱没有?”黎晖敷衍地应了一声,人已经跑出老远了。
      他从后巷出来,忽然仿佛看见前头巷口一辆黑色轿车,很像三姑父开的那辆,心里虽有点疑惑,三姑父不是早借着母亲要买什么东西的由头逃席走了吗?但不敢再细看真切了,转身另走一个方向避开。
      稳妥起见,大街是去不成了,大小巷子里自然更单调无趣,黎晖为拖延时间,遇上了一棵泡桐树也如获至宝,立着看了许久。不是开花的时节,树上只稀稀拉拉地挂着三五个紫铃铛样的朵儿,他想起小时候家里佣人都告诉他这叫做铃铛树,花蜜是很甜的,不觉起了点童心,想去摘,不过随即便察觉了其中的跌份,到底没动作,只仰脸看着。
      “黎晖?”乍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只顾得上吓一跳,不知是哪个认识的人。之后才觉出这声音里仿佛也有点不确定的意味,回过头一看,竟是许葛生。
      他见没认错人,很高兴似地笑起来:“怎么来这儿了?进来坐会儿吧。”黎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这才意识到眼前两间房子是许葛生的家。
      这样也能碰见。他心里埋怨道,落在人家眼里简直像他刻意寻来的,然而又有点说不出的隐约欢喜,这样真正的狭路相逢。
      这四个字连想起来都觉得拥挤不堪,倒要把他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挤走一般,他慌得不行。原本被吓了一跳就觉得背上发热汗,眼下更是之前席上喝的酒都涌上头了,醺得厉害。
      “在哪里喝酒来?”许葛生见他脸颊通红,身上又有酒气,不自觉就带了两分轻责的语调,又说:“你先坐着歇歇,我去给你拧块热毛巾来擦擦脸。”
      黎晖等他走开了,方才敢偷偷看一眼这会客厅长什么样儿,其实异常简陋,当然同时就有个整洁的好处。也未必,他又在心里辩解,邋遢的穷人多得是呢,许葛生是真正爱整洁的,那桌前木板拼起来的书柜里头,一本本书放得多么规矩!
      “拿着,小心烫。”许葛生又回来了,黎晖呆呆地接过毛巾,听他这么说,便摊开一点等它晾凉些。许葛生见了便笑:“嗳,别这么个晾法儿,其实烫点才更好。”黎晖简直手足无措,索性把毛巾蒙住脸,滚烫的水汽钻进脸孔,有烧开了的水特殊的气味。
      “是新的毛巾,没有什么怪味的。”许葛生看他一直把脸埋在里头,以为他是不放心地检查。黎晖只得把脸露出来,倒好像比适才还红些,不过清爽是清爽了许多。“没有的。我去把它洗一洗。”黎晖站起来,想找到水盆。他总不能对许葛生说,自己刚才埋着脸,是鬼使神差,想嗅到他的气味的缘故。
      “你别忙活,放那儿就是。”许葛生叫他,他当然不肯坐下,最终在屋后寻着了洗脸架,上头搁着的洋瓷盆里水温尚热,他把毛巾浸进去,摆了摆,盆底的月亮和几朵牡丹的图案便随着水纹摇曳起来,他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沉醉进去了。
      许葛生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他身后,看到他有一种恍然的神情,不能自已地便说:“我刚才毫无道理地就想去开门,看见你站在树下面,幸好是白天,否则当真要以为是遇见聊斋里头鬼魅狐仙了。”话都出了口,他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唐突,他和黎晖还没有熟到开这种玩笑的地步。
      好在黎晖似乎并不恼怒,拧着毛巾没回头,有点惊讶地问道:“你相信狐仙鬼怪那一套,这个年代了?”许葛生心里轻松了,同时有点惘惘:“从前的人也未必当真,不过是个罗曼蒂克的幻想,何苦戳破它?”
      毛巾洗完了,再没有旁的事可以忙活着遮掩——否则岂不更像他的贤内?黎晖不免揣度道。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沉默,用心体会时会觉出尴尬来,但若肯忽视些,这尴尬也无关紧要的。
      到底是许葛生找着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尽管不一定愉快:“之前我碰见赵老师,说起你英文还要多用功些呢。”黎晖听了便笑:“嗳,又是她。”“怎么说\'又\'?”许葛生连忙问,怕黎晖以为自己和赵老师走得近,却没想过要是黎晖问他们怎么提起自个儿来该如何解释:当然是许葛生在办公室时忽然情不自禁地问:“黎晖怎么样?”其他老师自然就看学生的角度说了一两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好笑之处:竟像在朝人炫耀他的宝贝似的。
      他的。这字眼里一股虚假的甜蜜顿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黎晖是否觉察了他的异样?许葛生不知道。听见他说:“我不喜欢赵老师。当然听别人说起一遍,就觉得像是说了多少遍一样烦。”许葛生笑他这样直言不讳,真想顺势问一句:“那你喜欢我吗?”自然有“我看你上我的课也不耐烦听吧”在后头做借口。
      但哪里敢。
      黎晖没坐多久,本来就不敢溜出来的时间太长,怕人找他,又何况是在许葛生面前,更加怎样都觉得心里不安稳,便照实说有亲戚住在不远的地方,正办寿,这就起身要告辞走了。许葛生送他出来,正走到那棵泡桐树前停下来,倒真有点聊斋的意思了。临分手时,许葛生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问黎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补习英文,这下黎晖倒真开始疑心他和赵老师交情好了,许葛生也意识到了这个,但是想不出别的正当理由叫他来,最后黎晖还是答应了,两个人都因此有点落寞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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