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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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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原就不大,这回一下子要供着好些人使用,连换衣间都得一个个排队进去,黎晖等了半天,中途又有几个同前面排队的人认识的,打过招呼说笑几句,便偷偷摸摸插队进去,其余人倒多是竖眉瞪眼的,却谁也不肯出头说话,黎晖倒是无所谓。等他换了自己的衣裳出来时,外间已经没人了,独留那一面面大镜子四周围着的小灯泡都亮着,无故便有种寂寥沉默的富贵荣华。他走到靠里的妆台前坐下,卸了发套,拿着面纸就要擦掉口红,偶一抬眼,却瞧见那镜子上灯光交辉的一角里走来个人,正是许葛生。
他立在黎晖身后,仿佛带着点笑。两人都看向着镜子,也拿不准是在自照还是彼此相望,黎晖猛然察觉了这气氛的古怪尴尬,少不得率先回头去,开口叫了声“许老师”,又道:“先前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其实在台上时逆着光也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的,然而黎晖觉得这样说出来有肉麻的嫌疑,怕惹人笑。许葛生脸上的笑容真切起来,道:“我来找你,他们说要吃庆功宴,就你一个人不见。”黎晖依平时是不愿去的,然而眼下仔细一想,又没有不愿去的理由,顺势就点了头:“那老师先坐着,我就好。”就近的一把椅子正放在黎晖身后,许葛生应了一个“好”,便坐下来等他。黎晖从镜中恰能看见他的头发和一点衣领,再拭口红时心里总有些微妙,竟觉得像是夫妇出门赴宴,先生候着太太梳妆一样。随即便立刻暗笑自己昏了头,戏服都脱下了,还当自己是女子吗?手里一时用力,唇上朱色被抹去了,耳根却莫名染上了红。
订好的地方叫做“醉仙楼”,再俗气也没有的名字,菜色也毫无新意,一众人七嘴八舌地点单:鸡、鸭子、烧鱼、肉圆...谁都不肯吃亏点些素的,黎晖悄悄皱眉,轮到他时又推脱着不肯接点菜单子——嫌上头沾了油污,多少人摸过的!幸亏许葛生还知道点莼菜汤。好容易定好了菜,像打过一场仗似地筋疲力竭,于是都嗑瓜子,又要茶,大伙儿都说忙了一下午,不肯动,王觉民便叫道:“许葛生,都等着你来倒呢。”许葛生笑着起身提过来茶壶,一杯杯地倒好,众人这会儿都胆子大了,全只笑嘻嘻地看他忙活。末了还剩下两杯,他端着来到黎晖旁边的空位坐下,递过来一杯,黎晖只好接了:“谢谢许老师。”许葛生便嗔怪道:“就你生怕我不知道自己年龄大了。”黎晖惟有笑笑,低头看杯子里茶色也怪,稍微凑到鼻下一嗅,自然不肯喝。
正是饭点儿,不免等得久了些,聊起天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王觉民正要去催一催,却见一人乔张做致地走过来,也是个男学生,这回演《王子复仇记》那个话剧社的副社长,叫做齐松。
与王觉民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与齐松有私怨,气氛一时冷了下来,齐松浑然不觉般,笑道:“哟,得奖了?恭喜恭喜。”他瞥了黎晖一眼,又道:“不过要我说,你请人家戏园子里的角儿来充场面,可是胜之不武呀。”他以为黎晖也是社里的人,散场时也听见过观众的一些议论,自然不会放过讽刺的机会。
“凭你也见过角儿?”黎晖轻飘飘地一笑,抬眼看着齐松,倒看不出半点讥讽的模样。真巧,黎晖环顾众人一圈,正愁找不着借口逃席呢。面上当然还是无动于衷的,却越能引人疑他心里不豫:“抱歉,这顿饭我就不吃了。”他起身告辞,却听见许葛生在后头喊他:“黎晖!”这人,还真是会凑趣,又不是在演罗曼史。
黎晖起先同家里打过招呼,此刻不急着回去,慢悠悠地满街转,也未留意时间,忽然被人从后头拍了一下肩膀,他颇感意外地回头,许葛生竟当真追着来了。
“许老师...”他不大确定对方是怎样个意思。许葛生头发有些乱了,说话也稍微有点气喘:“亏他们以为你是真生气了,差点合伙把那小子揍出个好歹,你倒是没事人儿!”语气中有点责备,但还够不上真正的不满。黎晖笑,忍不住实招了:“我嫌跟他们一起没意思。”见许葛生又气又笑的模样,怕他还数落自己,便又说:“请你吃冰淇淋去不去?”“怎么不去?”许葛生露出点轻蔑的神情,黎晖极其清晰地看见他下巴上的青茬,猝不及防一般地闯入眼里。然后他赶紧撇过头,走在前面:“那就走吧。”
许葛生没料着他专要进这家名为“好丽黛”的舞厅去吃冰淇淋,不禁皱起眉头来,黎晖给了印籍门童小费,回头看见他这表情,便笑道:“这会儿不进去还来得及。”许葛生亦笑,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算了,我跟着你见世面。”
黎晖觉得有点肩膀有点僵,然而到底没设法儿躲开。
单是两个男人坐在卡座里,有点打眼。许葛生是典型的戏本子里的英俊小生长相,浓眉大眼,一望便知正派,黎晖又稍嫌稚气了些,亦不像是来找舞小姐的,又都不带女伴。黎晖倒是不觉,熟门熟路地招来服务生:“两个香草冰淇淋球,加杂果,两份,不,三份糖浆。”随后询问地看向许葛生,许葛生讶然:“这样爱吃甜?”转对服务生道:“请来一杯味美思,不要放冰块。”黎晖等服务生走开了,便玩笑道:“不是跟着我见世面吗?”许葛生摊手:“我可不知道舞厅里还可以点冰淇淋。”黎晖一笑不言。等一杯冰淇淋端了上来,他握着勺子挖一勺送进嘴里,方才非常满意地抬起头来,评道:“我小时候来吃,一份的糖浆就够了,现在非三份不可,偷工减料得这么狠!”“小时候?”许葛生不知怎么忍不住刨根问底,“多小时候?”黎晖想了想:“我姑姑刚同姑父订婚的时候,应该...四五岁吧。大人们都跟着来,都要进舞池,怕我一个人要闹,就点冰淇淋叫我吃。”他说着话,伸手拈起杯沿装饰用的樱桃吃,右边腮帮子便鼓起来,随即又换到左边,含糊道:“樱桃比以前的好吃,可能是换了美国产的罐头。”许葛生笑,低头喝了口酒,说:“我小时候,大夏天里连冰镇过的西瓜都不许吃,家里人说村里谁家的孩子闹肚子疼,突然就没了,吓唬我。”黎晖皱眉:“是痢疾吧?”许葛生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点点头便岔开了话题:“闫老师就夸你生理卫生课学得好。”黎晖有点不以为然,将樱桃核吐在纸巾上,道:“这话幸亏不是说那些女生,倒像骂人了。”班里的女生每逢这门课时,没一个人不是从头到尾低着头的,连脖子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同时又怕人误会是盯着课本上的图看,还要拿一本其他课的笔记盖在最面上。许葛生仿佛惊讶,他不教这科自然没有体会。随即笑道:“这都什么时代了?”很不赞同地摇头。黎晖心情大约也恢复过来,脸上重新带些笑意,专注地吃冰淇淋上的杂果。
“你嘴唇很好看。”许葛生突然说道,简直是脱口而出。黎晖抬起头看他。“之前看你上妆,我还以为是口红的功劳...”画蛇添足地越描越黑,然而像魇住了似地不可自拔。恍惚看见面前的人笑,那嘴唇便成了一个甜蜜的弧度,很饱满,不过颜色较为淡,是一种孩童气的可爱诱人。
许葛生觉得脖子上像缠着条霜毛围巾,微刺的不自在感,然而尚未到叫人窒息住的程度,焦躁之余,又隐隐有点什么企盼。
“谢谢许老师。”竟是这样一句回答!说这话的人随即坏心眼地咯咯笑起来,毫不掩饰是故意要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且好笑。许葛生终于只好哭笑不得,当真履行起老师的职责来:“吃完了我送你回去。”他端起酒杯,垂下眼睑去,不让黎晖有再接话的机会。
回家时,正屋里头不知怎么闹哄哄的,黎晖不敢进去,藏在暗中听了一阵,仿佛家里老的少的都在,倒又不像是出了什么事儿的样子,这才走到明处来,跨进门去,抬眼一瞧,就见原来是他二姐李丹月剪了短头发。
“唉,晖晖回来了!”罗蕊娇本来说得正眉飞色舞,一双眼睛偏就立马钉住了他,“怎么这样晚?和女同学一起?吃饭了没有?”“他?谁看得上他?”黎晖的父亲也在,刚从后头踱出来,在椅子上坐了,玩笑中有半当真的鄙夷。黎晖不言语,木然地杵在那儿,到底是老太太疼这正正宗宗的嫡亲孙子,发了话:“去你老子旁边坐吧,让人给你煮一碗面吃。”黎晖仍立着回道:“在外面吃过了。”见老太太点头作罢,这才到黎耀宗旁边去坐着。
大姑将众人都看了一圈,这才继续众人之前的话头:“反正丹儿是上过学的,以后要能跟学校里的男同学结亲也很好...”李丹月突然站起来,偏过头直朝着大姑高声道:“你们说够了没有?我剪个头发,怎么就惹到你们想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二姑连忙喝止:“丹儿你怎么跟大姑说话呢!”李丹月根本不愿再理会自己的母亲,转身便往外头走。二姑见大姑脸上讪讪的,把身子倾过去赔笑道:“大姐,你别和丹儿计较,我回去就好好训她。”大姑勉强应了一声,倒是奶奶道:“这丫头,我看是养不家的,往后是好是歹,我也犯不上操一份闲心。”决心抱定了,眼睛却犹是看不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不梳髻子,哪家爷们儿肯要!”罗蕊娇还嫌气氛不够似的,插嘴道:“也未必呢,我听说那些新派人家的少爷,就喜欢丹妹妹这样的...”二姑仿佛真的对女儿的将来心里没个底,追问道:“是吗?”罗蕊娇却忽然过分敏感起来,很是冷淡地笑了一下,直接把头扭开了。
太明显的尴尬,然而仍是没有黎晖置喙的份儿。他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一边红木高几上的镂彩玻璃灯出神。
临时召开的家庭议会散了后,黎耀宗留下来听黎老太太独一份的体己话,黎晖穿过回廊,却见秀玉立在她和父亲那间房门口,一看到他走过来,十分谦顺地作了福,低声问道:“少爷,老爷他...”“奶奶同父亲说话呢。”黎晖对着她总是不自在的,怎么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第二房太太,虽说家里败落,黎家又当真算哪门子的高门大户?她伏低做小得未免狠了些。再则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小娘,一个是半大不小的继子,二人见了面,自己不难为情,也早有一双双好事的眼睛逮住不放地瞧,再拿眼色暗相呼应,编排些故事来替这二人难为情。
眼下彼此都没跟着个伺候的“证人”,黎晖更是说完这一句不得不说的话,便赶紧回了自己房里。
到此时,这一整日的热闹终于全都燃完了,余烬铺落在富丽锦绣的床帐被褥上,了无生气的哑光。黎晖揿灭了壁灯,躺进金丝银绣的绫罗堆里,冰淇淋的甜滑入胃中早已消弭,凉凉地硌着,他翻了个身,半朽的红木雕花大床便摇摇晃晃,似水乡里的小船,遥远而依稀的梦境涟漪般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