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殊途》蔚矜

1、Chapter. 1

　　“你感受过吗，那种身临其境的孤独，令人窒息的孤独。”

　　库洛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双臂交叠在一起被枕在额头下，是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
　　面前是漆黑一片的桌面，室内唯一的光源投射下的暖光被她的动作挡在了狭小的空间之外。温热的呼吸平平稳稳地洒在小臂上，后背一层薄汗似乎也被吹干了。她没有动，听着自己浅眠后略微显得沉重的呼吸和闹钟的秒针走动的时间慢慢重叠。
　　滴答、滴答。
　　压在胳膊下面的试卷已经被揉搓出细微的折痕，她稍微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闭上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Chapter. 1
　　“这一道题可以用设未知数的方法来解……”
　　库洛姆没有抬头，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课本。
　　窗外是聒噪的蝉鸣，树叶被风吹拂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阳光从半遮着的窗帘间洒进来，连空气中漂浮的粉笔灰都在熠熠发光。老师粗剌剌的嗓音仿佛也在燥热中融化成破碎的音符，库洛姆隐隐约约听见前面的女孩对同桌说了什么，两个人凑在一起吃吃地笑了起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看了一眼，转身过去摆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模样。
　　库洛姆动了动眼皮，却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弹。
　　带着金丝眼镜的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班主任，总是凑在一起说着什么的同学，还有学校后院那只看见自己就会马上转身跑走的小狗。
　　一切仿佛都很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就连找寻事件的起点也毫无头绪——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转学过来的时候吗？还是自己因病请假之后？库洛姆感觉自己死死捏住的课本一角已经被汗浸湿了，皱巴巴像是雕刻石膏像时凿下的细小碎屑，汗渍好像在安静地生长、扩张，张牙舞爪盘踞在空白的一角。
　　四周的一切好像都开始褪色，带着金边眼镜的老师嘴张开到一个奇怪的弧度，前桌的同学眨眼的动作好像也在无限地放慢，手中的钢笔已经不知不觉的在本上留下了几笔深深浅浅的印记。
　　远离的蝉鸣，扭曲的空气，拥挤的教室。
　　库洛姆在听到老师点到名字的时候猛然清醒过来。
　　她感觉自己握住笔的右手在轻轻颤抖，明明在夏天额头上却涔涔地冒了一层冷汗。老师望过来的时候目光并没有多长时间的停留，了然地点点头后眼镜后无神的目光就飞快地扫向了别处。他上唇处细长的两撇八字胡在他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总会不停地抖动，库洛姆不禁开始回想冬天时他的胡须在大风里飘飘悠悠的样子，像是冬日光秃秃的地面上仅存的一根干枯易折的小草，连平日里无力的曲折都被狂风抹平。
　　少年慌慌张张的回答突然闯进耳朵里，库洛姆转过头，看见褐发的少年正因为老师点到了名字而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手撑在桌边碰掉了歪歪斜斜扣在桌上的书。四周的同学哄然笑了起来，而男生却也只是稍微红了脸，右手挠了挠耳后的头发，低下头挂上一点尴尬的笑容。
　　“果然是废柴纲啊。”
　　“初中生了竟然还是这样子……”
　　身旁同学毫不顾忌的议论悠悠地传了过来，库洛姆扭过头，望了望盯着手足无措的男生也是一脸无奈的老师。
　　——沢田纲吉。
　　库洛姆记得他叫沢田纲吉。
　　平时总是被人叫做“废柴纲”，除了被拎出来笑话平时默默无闻的少年。
　　明明……不该是这样子的。
　　库洛姆想着，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潮湿而闷热的空气里，一切又开始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笑起来……会很好看。
　　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向墙角的座位飘了过去，少女眨眨眼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放心地走起了神。那人褐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显得温暖而蓬松，虽然是个不能再浓稠的暖色，也能让人在酷热的夏天安下心来。
　　真是奇怪啊，这么温暖的颜色。
　　原本还仿佛想把脑袋钻到地底下去的少年仿佛感受到了目光一般扭过了头。
　　他的瞳孔也是干净的暖褐色，看向库洛姆的时候失落的神情带上了点稍纵即逝的疑惑。
　　少女稍微蹙了眉，意识到对方可能不认识自己之后盯着对方的目光也不好意思地挪向了别处。她没有再回头看，却回想着自己的余光扫过时对方的表情：眉眼轻轻弯了起来，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下仿佛半透明的蜜糖，褪去方才被取笑时屈从的温顺，她看见沢田纲吉的笑容里仿佛有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是什么呢……？
　　库洛姆一时间又出了神，黑色水笔在数学书上的公式间胡乱地画着，笔迹深深浅浅覆盖在一起。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只手攥住铅笔，修长的骨节发白手心却沁出了汗。她听见下课铃从黑板上方的扩音喇叭里传了出来带着滋滋啦啦的响声，隔壁班级的学生齐声对老师说了句“辛苦了”，风扇呼啦啦地在头顶上作响，同学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将少女本就搭在桌角的书蹭到了地面上。书落地时“啪嗒”的响声被不远处女生不知为何的惊呼声掩盖，人们一时间都转过头去，侧身坐在桌边和后桌闲聊的男生也饶有兴趣地直起身子，挡住了低下头捡书的库洛姆。
　　是什么呢？
　　少女伸出拇指摩挲着摊开的书页，密密麻麻的涂鸦绕过了重要的公式，覆盖在印刷得方方正正的墨色字体上。
　　是什么呢？
　　脑海中不停回响的问句让库洛姆有些焦躁，她有些茫然地甩了甩头，不远处弱气而温和的声音却趁虚而入，再次填满了她运转失常的神经。
　　“你没事吧……”
　　她怔怔地朝声音的来源处扭过头去。
　　沢田纲吉站在不远处有些担心却胆怯地望着她，右手撑在桌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风扇吹起他额前杂乱的碎发，库洛姆看见他眉头好像正浅浅地皱着。
　　又给人添麻烦了吧。
　　“库洛姆同学……？”
　　少女游移的目光于是又聚焦在面前人的身上。
　　“……我没事的。”
　　少女强撑起了精神，努力抬高的声音却好似融化在了燥热的空气里。
　　沢田纲吉看她的眼神带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忧虑。
　　是什么呢？
　　不明所以的问题再次在脑海里响起，库洛姆却将几欲冲出喉咙的音节狠狠吞了回去，右手的五指缓缓扣住左手的手腕，少女尽她最大的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直到看见对方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右手抚上耳后再次浮现出腼腆的表情，朝库洛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弯，眼神里流淌过涓涓细流般金色的光。
　　“阿纲！”
　　库洛姆看着对方转过头，朝自己抱歉地笑了一下便转身跑开了。
　　僵硬的笑脸，湿透的后背，在破旧风扇下摇摇晃晃的裙摆。
　　库洛姆冰冷的手按在红得发烫的脸颊上，笑容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渐渐垮了下来。
　　这次她记住了沢田纲吉的表情。
　　他的脸很小，因为瘦削也勉强看得出棱角。总是笑得温柔却怯懦，明明并不勇敢的一个人，遇上他人目光都会躲闪，却在那个时候能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自己因为惊讶而忘记收回的诧异目光，眼睛里像是带着寒冷冬日里拨开云层的暖阳。
　　太阳西沉，偶尔落在窗边啄食的鸟雀也迎着夕阳张开了翅膀，窗外操场上田径部集合的哨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盘旋，库洛姆松开了手，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了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