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于初遇 ...
-
1912年夏。
暴雨。
“...倘若是顺从本份严厉的拘束/我...原可任...凭命运的...摆布/禁锢我残破灵魂的枷锁似痈疽/折磨——”
模糊低哑的声音混杂在密集的雨声里，被大风刮得断断续续，终于在一个长句结束之后戛然而止——收音机的扬声器里爆出一声剧烈的杂音，接着归于死寂，剩下轻微的电流沙沙声。
年轻男人抬起手关掉它。他的指尖在膝面上轻微地点一点，身侧玻璃车窗上蜿蜒着滑下水迹，映出眼睫低垂线条好看的模样：“……走吧，艾丽。”他抬头看一眼窗外、在阴沉的雨幕里也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神色平静极了。
后座另一边的女下属点头，低声应了句“是”。
她怀里搂着个文件夹、接着推开车门，撑起长柄雨伞，绕行到车的这边来；青年顺着她的动作下车。轿车停在街边，早就熄了火、铁皮盒子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路灯遥遥的在风雨里明明灭灭。
远处的道路尽头是一片三四层高的公寓楼群。
几日前收到消息，在调频广播的波段里搜到了私设电台。
无关政治军事，有人在广播里念着什么，很清晰、音量却不大。头几日听到的人就个别几个，频道里年轻男人懒洋洋地念些毫无规律可循的杂书，姑且算得上是深夜点心；接着传来传去慢慢的也给好些人知道了。
结果没两天电台就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确切的说像是变得很不稳定，每次短短几秒就没了，然后又隔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出现。
中佐阁下向底下问过，最终的反馈层层传上来：“跳频电路。”艾丽斯迪亚站在他办公桌前回答，顺手把通讯课送上来的文件摞到一旁，“假设您需要知道具体原理。他们做了份讲义上来。”
“……不想知道。”白发的年轻男人十分嫌弃地往后一靠，“这种烦人的东西他们自己知道就好了。”
“是军用技术。”棕色长卷发的中尉意有所指。美艳的女军人面无表情，照本宣科地搬出通讯课的原话：“或许您可以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中佐阁下稍一扬眉，好像从副官的话语中突然领会到了什么隐含的意思——
“不，”青年连虚伪应和一下的模样都懒得摆出来，“指望着上司用炼金术意念寻人吗。找不到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回到现在。
五分钟后，青年独身一人走到了顶层的楼道里。
他停在走廊里仅剩不多的干燥地面上，在楼道里留下一行湿润的鞋印。青年稍微停顿一会、继而饶有兴致地弯腰，把暴露在雨里的陶土花盆往里移了移。
艳黄色的花朵被暴雨打掉了两个瓣、正在猛烈的风里摇摇欲坠。
阿菲尔垂眸看着安静下来的花枝，又后退几步，在墙面和后脊的白衬衫之间规整地留下一线空隙。
然后敛下声息、开始等待。
过去好一会儿，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天台铁门门轴扭转一声刺耳的响动，接着是汲水而过塑胶雨鞋迟滞含糊的脚步声，青年稍微抬起眼，侧头往那里看过去。
不远处的楼道口拐出一个人来。
他手里拎着沉重的深蓝色工具箱、正稍微垂下头抬手摘掉雨衣湿漉漉的兜帽。年轻男人浸湿的细碎刘海后面是玻璃质地一般湖绿色的眼睛，他一副完全没料到楼道有生人的模样、稍微皱眉，却又很快将情绪按捺下去。
青年停下脚步；不远处的阿菲尔同时稍微向前半步、面上神色平平地抬起头来。
白发青年穿着简单的衬衣西裤，暴雨不可避免地打湿了裤脚和鞋面；他转过身子，露出了身体右侧空荡荡的袖管。两人对视片刻、白发青年率先开口:“……雪莱；《写在布雷克耐尔》。”他的声音很平和，几乎没有掺杂什么情绪；却轻得要淹没在雨里。
“如果您是要找什么诗社、或者是什么无趣之至的暗号之类的——”站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笑一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把视线向另一侧偏开；接着抬手将湿透的灰色短发捋至脑后，“很遗憾。大概不是这里。这位先生。”
“我是阿菲尔。您好。”白发青年朝他克制地一颔首。“因为我自己有一些业余爱好……矿石收音机，您或许知道。前一阵子的时候搜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电台，因为感觉很有意思，所以想在今天顺着信号找一找——刚才突然断在您这里附近了。很抱歉打扰了，稍微耽误您一点时间。”
“……虽然不是很清楚您在说什么，”青年侧过脸来看他一眼，“如果您的意思是——我没理解错的话、有关电台无线电信号强弱之类的，想必住在这附近也不只我一个吧。”
“前天是欧·亨利《最后的藤叶》、昨天是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阿菲尔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手掌宽的小本子翻了翻，“在之前还有过有关物种进化论、有机化学和电磁学之类的书，今天晚上是雪莱的诗，《写在布雷克耐尔》。之前听见的时候总是断断续续的，也就跟着天天找，好不容易摸清了点规律。您住在这附近，有听到过这个电台吗？”青年抬起头来看他，“……这栋楼里大多的门都是锁着的，我看见您房间亮着灯、冒昧的想来问问看。”
两人一阵静默。
青年沉默一会，突然又微带嘲意的勾一下嘴角，“……说实话。阁下这么试探很没有意思。”
阿菲尔没有接话，反而意味不明地弯一弯眼角：“我以为您还会有兴致再玩一会。”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天气就说不定了；”年轻人眉眼之间有一点点不明显的不耐，大抵有八成是源于全身湿透还被人堵在门口；他抬手按一按眉心，“我暂且认为，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找我。”
“说不定是罚款单呢。”
“……军部。”他抬眼，“现在送罚款单已经需要这么大阵仗了吗？”
阿菲尔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年轻男人的身形在暗沉的夜色里挺拔修长、背脊笔直，衣角被风雨浸湿半截，在走廊的风里晃动不止。“其实是不用的。按常理来说，客气点的会把罚款单寄来；要么就直接——”他意有所指的稍停下话音，“你知道的。”
“……所以我没有继续与您扯刚才那些没用的东西了。”灰发青年平静地看他，“布拉德雷阁下。”
阿菲尔在他对面几步远的地方，光线暗淡的廊灯底下是极罕见的猩红色双眼；确切说来锐意浅淡，很好地掩藏在平和的眸光之后，看不出任何的一点波澜。
阿菲尔·詹卡洛·布拉德雷。
亚美斯多利斯大总统阁下名义上的长子、被收养的伊修巴尔混血儿。目前正在西方司令部任职。
访客也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
由此便十分好认了。
“其实是有罚单的，连搜查令也一道批了。”中佐阁下语气平平地开口。在他身后不远的楼梯口，艾丽斯迪亚在这个时候拿着资料夹走上来。
阿菲尔从口袋里拎出一本手掌宽的小本子，“……伊泽拉·科弗瑞先生。由于你自行接的大功率设备，在今晚暴雨的时候导致整条街停电整整两小时；再算上私设电台——”他停顿一下，漫不经心地一挑眉，“哦，这可是犯法的。”
伊泽拉被他这一声“哦”得眉角一跳。
他抬手翻一翻下属递来的打印纸，页脚盖着的鲜红公章着实扎眼得很。“姑且不讨论条例的说法——西城司法处对于处罚实行的解释条例；”青年低着头翻动纸页，“罚款和损失的话，不计零头、总计……啊，好像有点多。”阿菲尔转过手，把文件亮给他看，纸张下沿的句子末尾挂了一串长得吓人的数字。
“……”伊泽拉抄着手，一声不吭，只等着对面未尽的后文。他的头发还湿着，身上的水从衣摆的边缘滴下来，已经在脚边积了一小洼水渍。
“通讯课加班加点查了整整几天呢。为了找你。”阿菲尔似笑非笑地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冒昧地问一句，您有参军的意向吗，科弗瑞先生。”
伊泽拉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情。“抱歉？”
“下半年的秋季征兵很快就要开始了；在我看来、即便是无趣的军部，某些你暂时看不到的地方，或许能够找到你用得着的东西。
“我听过你在之前读过的、包括小说和所有提到过的理论。我喜欢他们。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和你分享我的想法——还有，关于你在晚上读过的雪莱，
‘倘若是顺从本份严厉的拘束/我原可任凭命运的摆布/禁锢我残破灵魂的枷锁似痈疽/折磨——却未能使它降伏。’
“有趣的灵魂太少、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年轻的军人稍微往后退了半步，神色平静地看向伊泽拉，“……不妨考虑一下。”
三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阿菲尔垂眸，随手把刚才盖了印的纸张揉成一团，“那么夜安。先生。”
暴雨下了整夜。
冒着大雨，伊泽拉在凌晨回到了城市的另一角。
灯光熄灭、黑暗的建筑物在夜色里显得安静极了，青年站在漆黑的楼道里驻足停留，手里攥着钥匙、却很久没有动作。
许久之后，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匙柄，轻轻地推开了门——没有反锁。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玄关处亮了一点昏黄的小灯。伊泽拉把还在滴水的雨伞搁在门口，然后避过客厅的家具往里面的卧室走。
他停在卧室的门口，过去好一会儿，听见黑暗里飘出一句含糊的话音：“……伊泽拉？”声音落下，接着靠门这边的床头灯亮起一点光来，青年正撑起身坐起来，一边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
光映亮了他的小半张脸。
伊泽拉走过来，在紧靠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青年细致的腕骨；然后他沉默地埋首在他掌心里。
房间里一片安静，片刻之后伊泽拉抬起头来。他松开手，轻声开口：“……卡耶罗。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卡米洛盘坐在床面上。他没出声、半长的黑发末端在之前睡的时候被压得略微翘起，刘海从前额掉下来，在侧脸留下一小片阴影。
青年安安静静地垂首注视着面前伊泽拉潮湿的发梢，几乎没什么表情。
“嗯。”他点一下头。
“下半年的秋季征兵。我准备参军。”
“……你看起来不像是来征求我的想法，”卡米洛看他，“你知道我不会同意。”
“是的。我知道你会生气。”伊泽拉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眼神平静，出口的话没有一丝迟疑。
“这么多天以来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今天终于回来，然后告诉我你要参军；原来这就是你‘彼此冷静’的意思。”
“……”年轻男人十分困扰地皱眉，他深吸口气，“在——在先生去世之后，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出现了一点需要解决的的问题。”伊泽拉抬眼，眼里平静得毫无波澜，“谈这个之前，我想先把我想参军的问题放一下；先生去世之后，你的情绪就一直很糟糕，总是反反复复的折磨自己、然后也就相当于在变相地折磨我。我也知道，你这两天和夫人见面了。
“我们之间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家庭、成长经历都是。然后呢，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你突然要退缩了吗？你往后退了、你自然可以回家里；你是独子，自然还有无数复杂的关系和交际束缚着你。那我呢？
“卡米洛，我没有地方退；你要是离开了，我去哪里？”
“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卡米洛非常冷静地回答，“或许是我做的什么事情误导了你的想法，但是我没有任何——说是任何方面任何角度都可以，没有任何要提前结束的意思。我们之间的事或许还将要经受考验；但是、但是这和你任何想要在军队里获得的东西都没有关系。……无论你怎么说，”黑发青年闭一下眼睛，“这都是借口。你要离开我了，伊泽拉。”
“有光明的地方总会有黑暗。凡事都有两面性。你不可能总是这样一概而论。……很抱歉伤害到你。”伊泽拉停顿一下、最后用一个简单的动词。他闭一下眼睛。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去看卡米洛的表情，视线别开看向一旁。他回握卡米洛的手、最终低下头很轻地亲一下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你不能永远活得这么狭隘。卡耶罗。”
1912年下半年秋季征兵，伊泽拉·科弗瑞应征入伍；在理论科目表现出色，最后于次年7月份离开军校。
提交关于通过改接电话线路、配置窃听设备等相关文件，实验通过，后任职通讯谍报课，所有个人相关档案尽数封存；检举上司收受贿赂、属实，受上尉衔、接管通讯课，任责任人。
任职于西方指挥部阿菲尔·詹卡洛·布拉德雷中佐麾下。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关于初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