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木与繁花》朵拉图的日出

85、第二章

　　法兰克福至上海的航班上久违的听见些上海话，是两个女人的交头接耳，方言细碎软糯，听声音，说话的人应该已是人到中年。看了看手表已是是凌晨两点十分，机舱里很安静，弥漫着封闭空间里一股浑浊而昏沉的气味，看着周围清一色的白人面孔，迷迷糊糊的我伸展蜷缩的身子，朝昏暗的前排座椅留意了一番，找不出声源何处，能看到的大抵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脑袋。我放弃搜寻，试图打开关闭遮光板的一角，被路过的空乘小姐看见，朝我比了个手势，让我不要打开。
　　转过身来，我向她要了杯水，那些窸窸窣窣的上海方言偶尔还是能听见，我靠在倾斜的背椅上开始恍惚走神，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会让我想起乔雨与我说过的一个人，舒华。
　　乔雨说她是地道的上海人，现在她也是属于中年的年纪了，我在想之前来上海找木头的时候，为什么不去见见她，毕竟我曾冒充乔雨给她写给信，毕竟曾经我是那么在意她，嫉妒她。
　　乔雨说她是知道我的。

　　是吗，知道到什么程度。
　　我问她。

　　应该多少都知道了。

　　乔雨回答。

　　你们后来有再见过吗？

　　两年前见过，我那时回了一趟国，见了一面。

　　怎么样了？

　　都释怀了，吃了饭，两个人沿着江边散了散步，然后各自散了。

　　你还介意我替你给她写信的事儿吗？

　　我小心翼翼的问她。

　　都过去了，现在大家都过的挺好的。

　　她笑了笑摇摇头。
　　机舱里机长的整点播报打断了我碎片化的回忆，凌晨三点，我接过空乘小姐送来的矿泉水，仰起头大口喝去了一半，一旁的浅睡的德国青年被我狼狈的吞咽声吵醒，捂了捂眼罩将头撇去另一个方向试图继续睡眠。
　　这次要不要去见她一面？我揉了揉干涩疲劳的眼睛心里冒出想法来，但是又觉得没有多少必要，一位已经是属于过去的人了，何必纠结挂怀？我不打算去想，但思绪又回到了那晚上与乔雨的夜谈之中，关于另一个人。
　　乔雨问我与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说不上来，我想了很久才勉强回答上她这个问题。
　　我说大概是类似亲人吧，一开始就可以很亲近，原本大家都是因为寂寞走在一起的，我以为彼此需求满足了，各自就可以散了，没想到最后我居然回头去找她了。大概是因为她是第一个能给我属于家的感觉的人，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她总是在照顾人，不声不响的，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暖，那时候很久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感受了，所以我回去找她了，想再次享受第一次的那种安稳的温暖，她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可以包容，即使她的话语很少。
　　现在想想，她的身上吸引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是些碎片化的东西，她有些迟钝，有些呆滞，喜欢默不作声的待在角落里陪伴，可是和她说起话来又很开心很轻松。还有，她整个人的气质与周围的人总有些不同，像是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纱，让人看不清，是因为她的特殊的身世造就了她，还是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神秘了。
　　乔雨又问，那当时去找她，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贪图她的好。

　　是吧。

　　我并没有否认。人总是有意无意接近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我的确是有自私的部分，离开的时候也是。可是那时候，她其实也是这样的，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来，我和她只不过是在人生的一个时期里彼此遇见，的确是有某种缘分的东西在里面的，彼此在那一段时候相互需要，时候到了，大家就好聚好散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默契，从来没有提及关于将来的事情，有也只不过是各自的将来，与两人无关。

　　为什么你们会有这样的状态？乔雨又问。

　　因为我和她心里还有没有放下的东西吧。

　　我回答道。

　　后来你们为什么散了？

　　大概是时候到了吧，那时候，我根本无法安定下来，可她给过我一个时期属于家庭的东西，很美好，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她还有Pony，一起在巴黎的那间狭小的老式公寓里生活，每日都是柴米油盐的日常琐碎，我在超市打零工，她放学了过来找我，就在超市门外默默的等着，等我下班一起回家，Pony出生后，她依旧是老样子，过来陪我做做饭，照顾孩子，我们给Pony买了一辆小推车，几乎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步。我以为这样的周而复始的状态我可以一直维系下去，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是会焦虑，想要的东西更多了。

　　想要什么？

　　自由和新鲜吧，喜欢不上一尘不变的东西，但安稳就是缺少变化的。我想如果再过几年，我再和她相遇，我会选择留下来，现在想要安稳了，那时是太年轻，不懂珍惜。

　　说到底，是相遇的时间不对？

　　不，是对的，时间对的，只是心态不对。我和她在一开始就只是相互需要的关系，但我不应该拿着喜欢另一个人的执念去喜欢她，对她不公平。

　　我说这句话后，身旁的乔雨沉默了许久，或是她不知道怎么再把这个问题延伸下去，即使她是想知道些什么的。

　　是不是那时候我不出现的话，你们还是会有机会的？

　　乔雨又问。

　　大概不会的，分开也只是早与晚的事情，一开始我和她就默契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们的关系怎样了。

　　挺好的，只是朋友，但她还是Pony的Papa，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我们都挺好的，有点殊途同归，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和最初的那个人产生联系，她们已经安稳生活很久了，有了孩子。我和你，可能才刚刚开始，以后，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可是不用以后也行，现在我已经满足了。

　　我忍不住又一次蹭进乔雨的颈间蓬松的长发里，满鼻息里都是她身上木质香的香味，混合着这座老房子特有的老旧味道，闻上去有些不均匀，但是熟悉得让人有一种心沉静下来的安心。

　　她微微转过头来，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脑袋，也轻轻蹭了番，没有什么言语。她也只是说现在挺好，这样下去就好。
　　承诺，如同以往，她依旧谨慎克制，不会轻易许下，可是我不在乎，只是拥有现在，以后就算没有以后我也不在乎，总比得不到来得强。

　　到达浦东国际机场时候是上午十一点，距上次回国已经过去五年之久，候机楼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出口处，我一眼就在接机的人群中看见了来接我的人，几年不见，她没有什么变化，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棉麻衬衫裙，百无聊赖的趴在出口的栏杆上，看上去很年轻，不像是一个三十好几的妈妈。

　　木头！

　　我走过去喊她的名字。对面的人似乎下了一跳，怔了几秒才回头寻我的声音。

　　诶！

　　她发现前方走不通，急忙转身挤出拥堵的人群，从栏杆那头绕了一圈跑向我，我看她有些着急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

　　不着急。

　　我朝她喊道。

　　行李好少，怎么就带了一个登山包来？

　　她跑过来左右瞟了瞟我，忍不住惊奇。而我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了抱她，她还是那样的瘦小柔软，只是头发留长了许多，已经过肩及背了。

　　木头，好久不见。

　　我把身体所有的重量都靠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颈间披散的黑发上用力的呼吸，能感受她在用力支撑，脚步稍微后移了些许。

　　好久不见，莉莉。

　　她咯咯的笑着，伸出手回抱我，声音又细又柔，温吞得像一只温顺的水獭，而在她身上的那些锋芒，戾气，冷峻，所有以前她身上显露出来的关于尖锐的东西好像都消失了，她现在既温润又是饱满，类似一颗存放在祖母针线篓里的毛绒绒的线团，沉淀了许多岁月里的东西。

　　你变了。

　　我说。

　　你也是。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与我说着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