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火》殷司

6、006

　　钟离站在花园碧湖旁，也不知自己在气些什么。折戟一贯是这样的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藏着掖着，自己该习惯才是。

　　可是那番话，也确确实实，不应该从折戟嘴里说出来。

　　当年在渡厄城，几大仙门追杀他和阿遥折戟三人，要不是傅绫暗中通信，他们早就死在了渡厄城里。折戟那话，不该。即便再怎么不喜欢，再怎么厌恶对方，也不该。

　　从灵境天籁里逃出来，他不是不怨，不是不恨，只是钟离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一句简单的是非恩怨所能说得清的。

　　霞色从云海另一端铺来，隐隐有苍茫之景。

　　钟离沿着原路回明华殿，走到寝殿门口，看见坐在矮榻上擦拭剑身的折戟，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不进来，站在哪里做什么？”折戟放下手中长剑，看了他一眼。脸色目光跟平常一样，丝毫看不出几个时辰前几乎歇斯底里的样子。

　　钟离走进去，他在花园里逛久了，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自以为忍的很平静，谁知刚靠近折戟，就被人搂着往矮榻上坐。

　　“叫你不要瞎走，你这腿还想不想要了？当瘸子的感觉就这么好？”话里虽嫌弃，折戟揉腿的动作却很轻柔。

　　“方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静了片刻，钟离开口，他犹豫了一会儿，“是我没考虑到你的心情。”

　　他同阿遥先后离开折戟，一个生死不明，一个生不如死，费尽心思救出来的好友，却帮着一个骗子一个外人说话，换了谁都要心存不满。

　　也许在折戟眼里，傅绫的暗中相救，远远抵不过他的欺骗。

　　折戟动作一顿，“他是大乘修为，在渡厄城里，他明明可以救下你和谢遥。”他咬牙忍着恨意，“但他没有！”

　　“这多正常。”钟离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他是仙门之后，我们却是魔修。正魔两立，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实。怎么能指望一个受过正统仙门世家教育的人，去救两个注定是敌非友的魔修？他能暗中通信，已是看得起我们之间的情分了。换个角度想想，若是两个自找死路的仙门弟子擅闯我天苍魔地，我遇见了，非得把人绑上沉浮宫不可。”

　　折戟不说话，继续帮他揉腿，钟离便接着道，“仔细算来，他也放过了我们好几马。虽不知傅绫究竟想做什么，但看在他没有一剑捅死我们的份上，就当作没有他这个人吧，好不好？”

　　说起来，他当年出天苍魔地遇见的第一个人，既不是折戟，也不是纳兰司迁，而是交情平平的傅绫。那时他正需要一个能掩盖身上魔修气息的令牌过渡厄关，在渡厄城里寻来寻去，见傅绫一个人，带着帷帽，身上又无灵力波动，以为是只肥羊，便化了个身份去死缠烂打。

　　如今才知道，肥羊确实是肥羊，只不过不是自己以为的好欺好骗的小绵羊，而是只披着羊皮的阴狠毒辣的狼。

　　太虚灵境道君之名，即便是在灵境天籁，也叫那些看守他的地仙心生忌惮之意。

　　钟离不再去想当年之事，因为那毫无意义。他如今想的，最重要的，是救出谢遥。

　　很快便入夜，举行光华宴的地方灯火明亮，却听不见一丝热闹的声音。

　　鹤轩在忙完公务后，亲自去明华殿请折戟和钟离，当然，在他眼里，这是傅雪和谢离。

　　傅雪其名，同太虚灵境一样如雷贯耳。鹤轩刚迎着两人进殿，本来端坐在食案后的丹修纷纷站了起来，抬手作揖，“傅公子，谢仙友。”恭敬的对象主要是“傅雪”。

　　折戟扫了一眼，“怎么这么少人，没有男修吗？”他一脸疑惑，“我记得琉璃宗男修不少啊。”

　　鹤轩打圆场，“有几位乾道仙友正在看守货船。”

　　“货船？”折戟来了兴趣，向主位走去，“琉璃宗这次打算卖什么？丹药还是仙草？”

　　钟离对着七八个坤道丹修作了作揖，却没有跟在折戟身后，而是走向食案中唯一空的位置。

　　折戟不着痕迹的看了他一眼，对着坐在一旁的鹤轩开口，“开始吧。”

　　鹤轩拍了拍手，很快有侍女鱼贯而入，手里端着托盘，在每一张食案上摆了小菜灵酒。摆完又退了出去。

　　“此次不情之请，多谢鹤城主成全。”一年长的坤道女修举杯遥对，而后一饮而尽。

　　“陆仙友这是哪里的话，仙门之间本就是互帮互助，更何况此次水族作乱，也是突然而至，非人力所能避免。”鹤轩也饮了一杯，安慰开口。

　　“谢傅公子相助。”又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修站起来，却没有举杯，而是对着折戟遥遥作揖。

　　折戟目光一直落在钟离身上，“不必谢我，我只是闲得发慌。”

　　虽说都曾听闻过这傅小公子不着调之名，但在场几人，除了钟离外，还是第一次跟“傅雪”这样的人相处，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知海里究竟出了何事？让几位仙友推迟回宗门不说，还要招募丹境以上的修士去除水妖。”钟离静了静，问。

　　“谢仙友可是第一次来流姝城？”先前开口的年长女修开口。

　　“此次是游历路过，此前只听过流姝城之名。”

　　“谢仙友有所不知。这不知海下栖息着一群水族，水族世代繁衍至今，本也安份守己，可不知从哪一年起，这些水族忽然发了疯一般，频繁的攻击海上的渔船货船，害了不少人命。早前上清宗为了平息民怨，曾派遣弟子清理过不知海，我们本以为事情到此便结束了，谁料想，这次出船就遇上了海龙翻身。”

　　海龙翻身，海啸？
　　钟离愣住。

　　折戟心里嗤了一声，什么出船遇到海龙翻身，真当人都是傻的，明明是在渡口被水族下雨浇了一身才发觉事有不对。

　　鹤轩也道，“能布云雨的，除了蛟，便是龙。然而世上早就没有龙。”

　　那么答案便很明显了。

　　难怪琉璃宗的丹修要招募丹境修为以上的修士去除水妖，蛟之恶，寻常修士根本对付不来。

　　“此次除蛟之行，除了傅小公子和谢仙友外，我流姝城也会鼎力相助。”鹤轩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几位丹修道友，还是为了不知海的安危。蛟贯作恶，绝不能让他再兴风作浪。”

　　这场面话说的多漂亮，折戟都不忍心打断他了，“蛟这种妖物，也不是这么好除的。你们商量了这么久，可有什么计策？”

　　几个丹修面露惭愧，“尚未想出什么计策。”

　　“没有计策，除什么蛟。是去除蛟，还是蛟除我们？”折戟讥道，“还以为你们大义凛然的，早就准备好以身殉道了。”

　　殿里一时间没有话，正此时，钟离道，“我倒有一个计策。”

　　光华宴散去，很快天色微明。

　　琉璃宗丹修老早就等在府门口，折戟同钟离到时，一群人面色冷凝，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傅小公子，谢仙友。”

　　“几位仙友脸色如此难看，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钟离见其中一人衣袖底下还有些斑斑血迹，问道。

　　“昨晚那蛟又来作恶了。”衣袖染血的男修蹙紧眉头开口，“必须要尽快除掉它。”

　　“我们的货船就停在渡口，那蛟能来作恶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第三次，这次袭击的是我师兄，下次袭击的，也许就是渡口无辜的百姓。”一女修冷声道。

　　钟离正要开口，折戟从身后摁住他的肩膀，缓缓走出来，“你们一出船就遇上了海龙翻身，到了渡口又被蛟袭击。怎么渡口这么多船，它偏就袭击你们的货船？”

　　对着“傅雪”，几个丹修下意识的恭敬起来。仙门百家，太疏幻府第一，太虚灵境第二，傅雪又是明非道君的亲弟弟，得罪鹤轩也不能得罪他。

　　“许是我们货船上有化形丹的缘故。”出声的这个人，是这几个丹修的大师兄。

　　风姿冰冷，白衣道服，腰间佩剑的少年从府门外轻缓优雅地走进来。他先是对钟离作了一揖，又看了折戟一眼，“傅小公子之名，久有耳闻。”

　　钟离感觉到，这人一出现，其他丹修纷纷噤若寒蝉，仿佛看到天敌一样。

　　“你又是何人？”折戟问，语气却不算友好。

　　“在下段情，无名之辈，傅小公子没见过实属正常。”少年右手搭在剑柄上，说完这句客气话，又把目光落到钟离身上，“谢仙友可否借一步说话？”

　　钟离脸上平静，心下却惊涛骇浪。

　　段情其人，从未见过，段情其名，早有耳闻。琉璃宗下个月要举办的丹修法会，为的正是这个，舞象之年就破了潋苍境的段情。

　　这才过去多久，破了潋苍境的段情就到了丹境修为，这修炼速度，说是天道转世神佛托生也不为过。

　　“谢仙友？”见钟离看着他不说话，段情蹙眉。

　　“段仙友是想问除蛟之计？”除了这个，钟离还真想不出段情找他的缘由。

　　“请谢仙友借一步说话。”

　　钟离点头，“也好，我也有些事，想要跟段仙友商量一下。”

　　折戟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紧，“不要误了正事。”

　　钟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不会。你在这里等我，辰时一过，我们就出发。”

　　他跟着段情往游廊一头走，待确定站在府门口的几个人听不到谈话声，才开口，“段仙友可是发现了，作恶之妖，并非蛟？”

　　“蛟性残忍，所作恶之处，必不留活口。”段情一针见血。然而昨天晚上，他的几个师弟除了受点轻伤，都无甚大碍。

　　“段仙友是怎知蛟之性的？”钟离好奇，连道家藏书都没有记载的事，段情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去过渡厄城。”段情简言意骇。

　　钟离心下一愣，握着拄拐的手不由自主的发紧，他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渴，“渡厄城是仙门同天苍魔地的交界地带，鱼龙混杂，确实是个查探消息的好地方。”就是人烟稀少，已经成了座空城。

　　段情摇头，他的目光同脸色一样平静，“渡厄城是唯一有妖龙殒身的地方。”

　　钟离喉咙干得厉害，“退一步来说，妖龙堕落，就不再是龙，而是蛟了。”

　　段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确实如此。谢仙友博览群书，难怪能想出如此良策。”

　　“雕虫小技罢了。”钟离避开关于龙与蛟的话题，问，“既已确认非蛟作恶，段仙友认为，是什么妖物在兴风作浪？”

　　“这点还不清楚。”段情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剑柄，“我此次前来，是希望谢仙友在收网之时，能看顾一二货船里的化形丹。”

　　“段仙友如此紧张，为何不自己看顾？”钟离实在好奇。

　　“化形丹虽有丹药之称，实则乃一株化形草。”段情点到即止，绝不多讲。

　　钟离了然，难怪那几个丹修如此紧张，原来是天生地养的丹药，那些胡拼乱凑起来的化形丹，确实没法比。

　　“且前辈合神之境，比我更适合护这几株化形草。”

　　钟离静了静，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认为收敛气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前辈，晚辈修的是丹道。”段情目光平静。

　　钟离心里叹了口气，丹道丹道，修丹道者，对人体的一切了如指掌，怕是我方才情绪不稳，让这人察觉到了不对。

　　府门前一块空地上，鹤轩面前站着几个身穿道服的年轻弟子，他面色冷凝，似在冷声叮嘱着什么。

　　折戟倚着廊柱，双手抱臂，脸色难看。

　　钟离同段情分开，走到折戟身旁，“我已经跟他说好，等解决此次水妖之事，便可以随他们的船渡海去琉璃宗。”

　　目的轻而易举的达成，他不免有些欣喜，“我已经有一百多年没见过阿遥了，不知道如今他模样变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