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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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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猎猎,樟树下树影斑驳。
一只野鹿怆惶奔来,躲进林间深处。几步远外的小路上,一抹灵动的身影拂开枝叶,从树上纵身落了下来。
“不枉我追了这般久。”来人目光紧盯着绿植中若隐若现的野鹿,抬手取箭,便要拉弓。这少年模样秀美,红衣箭袖,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神色灵动又恣意,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的子弟。
然而他刚要拉弓,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急促又带着哭腔,“殿下,殿下您在哪里?小五找不到您了。”
“你吓着我的鹿了。”钟离收好弓箭,话音刚落,便见一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影扑了过来。
“殿下,可把小五吓着了。”
钟离嫌弃得要推开他,“你离我远些,鼻涕都要蹭到我身上了。”
小五红着眼眶看他,时不时吸一吸鼻子。
“你看看你,怎么又哭了?”钟离头疼,从衣襟里掏出张锦帕,又是嫌弃又是轻柔地给他擦眼泪鼻涕。
“我,我是为殿下高兴。”小五抓了抓在脸上擦来擦去的锦帕,闷声开口,“殿下,这如何使得?小五自己擦。”
钟离把他拉好,站直,把锦帕递给他,又取下腰间的剑,“你在这擦,我去那边看看。今日若不猎只灵鹿回宫,我便不姓钟!”
“可是殿下,您本来也不姓钟啊。”小五怯生生疑惑开口。
钟离恼羞成怒,拎着剑挽了个剑花,“我说我姓钟便姓钟!你有意见?”
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姓甚名谁这个问题,一直是钟离的心病。他的两个父亲,一个姓谢,一个姓微生,可他却谁也不姓,偏偏姓钟。
天苍魔地里表面上没人笑他,背地里笑他的人多得数不清,还有人嫌命长,编排他其实不是他微生父亲的儿子。
真是嫌命长,若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我非得把他的脑袋一起拧下来。
“殿下,殿下您等等我。”小五见他又要去寻找猎物,忙把锦帕收好,追上去。
“殿下,您等等我。小五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好容易有只野狐狸路过,又没了,钟离扶额叹气,“小五,你先回宫好不好?等我猎完,定赶回去。”
“殿下,这次可不能由着您了。”小五好容易追上来,气喘吁吁,“燕离君方才下了命令,要我一定要带您回宫。”
钟离一愣,回头,“叔父出关了?”
“是的,一出关就下了命令。”小五道,“殿下,我们快回去吧,猎灵军已经出来了。”
钟离把剑收回,带着小五往山林外走,走到半路,果然在一处山涧看见了前来接他的猎灵军。
猎灵军人人裹着密不透风的盔甲,高骑着马,见到钟离,马上翻身下来,单膝跪地,“殿下。”
钟离走过去,正要绕过这几个猎灵军,忽然道,“你为何看着有些眼熟。”
跪在马下的一名单薄的猎灵军身体僵住,他正要开口回话,钟离又绕了过来,绕到他面前。
他道,“阿遥,你穿成这副样子是想做什么?去前线打仗吗?”
谢遥没想到一出门就被认了出来,他闷声道,“回殿下,属下想报答殿下。”
“你长得还没我高大。快起来,把这件盔甲脱了,你也不嫌硌得慌。”
谢遥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脱掉盔甲,露出里面那身青色长衫。他走到钟离面前,“殿下,我又给您丢脸了。”
一行人穿过荆棘林,走了大概四个时辰,终于在日落前回了焚寂山。
相比天苍魔地其他荒山来说,焚寂山实在是漂亮得多,至少花草树木,该有的都有。
沉浮宫就在这座山上,它覆盖了整座焚寂山,里面有多少间偏殿无人知晓,有多少座阁楼也无人知晓。
钟离在小五的搀扶下下了马,在众侍女的恭迎下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洗漱穿戴好,确认自己没什么不妥,又向着叔父的寝殿走去。
燕离道君的寝殿外,几个侍女正在殿外候着,看见钟离,忙迎上来。
“殿下,您来了,快,燕离君正等着您呢。”
钟离踏进殿门,一刻钟后,又走了出来。进去时一脸忐忑,出来时一脸犹豫。
叔父说,他快要十六了,十六岁,是成年的时候,按照传统,他必须要碎金丹重修。
碎金丹……也太可怕了。
更别提碎金丹后要重修一百五十年。
钟离犹豫了,他还小呢,实在不想经历这么可怕的事。可是叔父说,不碎金丹重修,比碎金丹重修还要可怕。
他被吓住了,没敢问为什么非得碎金丹重修不可。
回到寝殿的他闷闷不乐,谢遥看到了,给他端来一杯茶,“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燕离君又罚您抄课业了?”
钟离道,“比抄课业还要可怕。”
他唉声叹气,连晚饭都没吃好。小五去厨房做了很多糕点,端到他床前,“殿下,饿了吧,快吃点东西。”
钟离推开,把被褥盖上头,“我不想吃,我心里难受。”
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眼睛红肿,像是哭了一晚上。
小五心疼地道,“殿下,我好心疼你。”
钟离早饭吃了两块饼,叔父又派人来催他了。他犹豫不定,想来想去,把谢遥和小五带到内殿,合上殿门,“……事情就是这样。”
谢遥吓得直哆嗦,他脸色发白道,“为什么要碎金丹?太可怕了。”
小五更直接,险些当场厥过去,醒来后他眼泪汪汪,“殿下好可怜。”
又过了一晚上,叔父又派人来催了。钟离心想,碎金丹就碎金丹吧,总好过一天到晚的被叔父催。
他跟叔父说了自己的决定,决定三天后闭关碎金丹重修。
三天很快过去,第三天,叔父亲自来接他。他闭关的地方离焚寂山很近,御剑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距离,方便叔父随时探查他的情况。
钟离去之前执意要带谢遥和小五,他一生下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力更生实在是有点为难。
叔父考虑到他还没辟谷,就同意了。
钟离高高兴兴地带着谢遥和小五去了,连带着碎金丹的恐惧都被冲散了不少。
他闭关的地方是个道场,也不知是何人开辟的,四周魔气很浓,非常适合他这样的魔修修炼。
修了大概有半个月,叔父见他安安分分,也闭关去了。钟离好容易从修炼状态中醒过来,看见在丹田里运转的金丹,想着一会儿就要碎掉它了,心里有些难受。
他咬牙想,一不做二不休,碎了吧。
刚下定决心,那边小五忽然大叫一声,哭了起来。他忙起身去看,发现隔壁洞府里全是胡乱翻了一地的书籍。
钟离道,“小五,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五一边抹眼泪一边开口,“殿下,小五想给您做碗鸡汤。”
“鸡呢?”钟离四处看了看。
“飞了。”小五蹲下身去捡地上的书籍,“这里的鸡太可怕了。”
钟离走出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他提了提手里肥美的鸡,“你说的是它吗?”
小五抬起头,一瞬间眼放精光,“殿下!小五真是太喜欢您了!”
他连地上的书也不顾了,飞快的跑过来,提了鸡就跑去厨房。
钟离抿着嘴笑了笑,弯腰收拾洞府。他把所有的书籍都分类放好,在放最后一本典籍的时候,一幅画掉了出来。
他好奇得捡起来。
小五做好鸡汤端进来,看见殿下坐在石床上怔怔得发呆,也不修炼,好奇道,“殿下,您怎么不修炼了?”
钟离叹了口气,“小五,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小五给他盛了碗鸡汤,“小五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我想去仙门一趟。”钟离忽地站起来,“对,我想去仙门一趟。”
小五手里的鸡汤险些摔下来,他瞪大双眼,“仙门?殿下您是不是生病了?私自闯渡厄关会被处以死刑的,更何况,您还在闭关呢。让燕离君知道,小五一定会被打死的。”
钟离接过他手里的碗,“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你放心,我就去一趟,嗯,就几天时间。很快的,他不会知道的。”
小五道,“殿下您看看我,您是不是在说胡话?”
钟离喝完鸡汤,严肃道,“我一定要去仙门一趟。小五,你放心,我很快会回来的。”
小五紧紧的端着碗,“殿下,可是殿下,您为什么非得去不可。仙门……仙门那边全是可怕的道修,若是殿下身份暴露,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您的。”
“小五你先别急,听我说。”钟离见他脸色发白,忙开口,“叔父他闭关了,一时半刻肯定不会出来。我就偷偷地出去一趟,几天就会回来了。你看,我身上有很多法器,以一敌千不成问题。”
“可是,可是……”
钟离一旦决定,小五拉也拉不住。他想好了,就去几天,等他祭拜完父亲,马上赶回来。他还算过了,以他目前的灵力,御剑赶路,七天就可以一个来回。
他想的很完美,还把自己赶路的地图画了出来。他把地图揣怀里,趁着夜色出了山,一路御剑,往渡厄关方向赶。
渡厄关是仙门同天苍魔地的交接地带,因为人烟稀少,四处都是荒山,看起来十分荒凉。
钟离见惯了这些荒山野岭,并不觉得哪里可怕。他见渡厄关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为避免被巡逻的猎灵军发现,他匆匆下了剑,寻了一处乱葬岗做落脚地,想着一会儿猎灵军换岗的时候直接冲出去。
在渡厄关左侧,有一座荒城,名叫渡厄城。渡厄城,顾名思义,就是以前用来作边防的城池。十多年前,清流元君同天苍魔地签订下“以渡厄关为线,三千年互不侵犯”的条约后,渡厄城就越来越荒凉,以前还有修仙之人前来游猎,如今是只剩下些普通人,还是穷得只能选择住下的普通人。
御剑赶了一路,钟离有些困了,他揉了揉眼睛,决定休息一会儿。然而等他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钟离懵了懵,忙起身查看渡厄关的情况。渡厄关一共有两道线,一道是天苍魔地为了防止魔修闯渡厄关去仙门自己弄的防线,一道是仙门为了防止魔修偷渡而起的防线。
对钟离来说,第一道防线是最简单的,毕竟他的修为摆在那里。所以尽管错过了猎灵军换岗的最佳时机,他还是过了第一道防线。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过第二道防线。
钟离躲在渡厄城一间客栈的屋檐上,蹙紧眉头思考接下来的路线。
日光有些热,他抬头擦了擦汗,决定在思考下一个问题之前,先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他出门之前带了很多银票,应该够用。
这么想的他站在城中唯一一家包子铺前,闻到包子的香味,他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开口,“……老,老板,要两个包子。”
老板,“……这位客官,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钟离,“老板,给我两个包子。”
老板,“……”
语言不通,购买包子失败。
钟离不气馁,尝试写字。
文字不通,沟通失败。
钟离把银票递给老板,拿了两个包子,被当做吃霸王餐的,努力地刷了一个时辰的碗。
一个时辰后,钟离眼眶红红的离开了。
走进一个巷子里,钟离给自己打气。三天后,勉强学会几句本地话的钟离终于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再是摆饰,他高兴地出门,想打听点消息。
包子铺旁是一间客栈,因为城里人不多,所以只有几个人进进出出。
钟离看了看四周,鼓起勇气走进去。店小二看见他,仿佛一只狗看见了包子,他热情地迎上来,“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钟离结结巴巴道,“打,打……”
“打尖是吗客官?”
“打,打听点事情。”钟离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店小二,“去去去,我们这里没什么好打听的。不打尖不住店的客人,我们一概不欢迎。”
钟离被他用力往外推,到了店门口,不偏不倚,直直往一个人胸膛上撞。
他下意识地转头,“对不起。”
“……无事。”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这样开口,声音冷得像块冰。
钟离后知后觉地让开,年轻男人看见他的动作,目光看过来。
他的一张脸都藏在帷帽下,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目光却十分有穿透性,跟他的声音一样,看得人心底直发怵。
年轻男人看了钟离一眼,向客栈二楼走去。
钟离看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个银环,呈漩涡状、用玄铁雕制而成的黑铁银月环。虽是银月之名,但颜色却是璀璨的金,由十数片金色的叶子环成。
大气,美观、却更危险。
钟离脑海里有一行字闪过:在渡厄关范围,佩戴黑铁银月环的,除了冰海的云家,不作他想。
他深吸了口气,没想到刚出门就碰上了云家的人。真是,真是流年不利。
钟离走出客栈大门,走了两步,他转身抬头,果然看见二楼雕花栏旁,坐着那个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
这次他光明正大的看,看得一清二楚。
对方年纪很轻,虽然身量十分修长,气质也很冷淡,但看着不到二十岁,正是极年轻气盛的时候。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不是那种惨白的白,也不是那种月光的白,而是一种很干净,很纤尘不染、很有力道的白。
白色的衣袍里,是红色的内衬。那红也不是艳俗的红,更不是血液一样刺眼的红,而是一种温婉的,平和的、明亮的红。
钟离专门去看了眼他的腰带,果然是红色的,跟他的内衬是一模一样的颜色。巴掌大的腰带上什么也没绣有,跟他的衣襟袖摆一样,干干净净。
钟离再次深吸了口气。
是武道襟服。
不是云家的人,而是冰海以北,渡厄城以南的西天涯剑修。
仙门里修剑道者数不胜数,以剑道为尊的宗门一只手也数不过来,这其中,最有名的有三家。
太虚灵境,太疏幻府、西天涯。
前两家很好认,眉心刻血色敇纹,袖中藏剑,道服不是藏青色就是浅蓝色。
唯有西天涯,走不寻常之路。虽修剑道,走的却是武道的路子。
他们家有两件东西很有名,一件是黑铁银月环,一件是武道襟服。
完了完了完了,遇上云家的人还能以一打十,跟西天涯对上,快点跑才是正确选项。
客栈二楼。
年轻男人收回视线,坐在他对面的乾道修士道,“怎么了?要不要把人家小朋友请上来?”
“没什么。”他蹙起眉头,如果刚才没有看错,方才那个少年,应该是用了遮掩血脉信息以及样貌的法宝。
“你打算怎么办,入镜涯?”乾道修士问。
“不,先观望。”
“你这病时好时坏的,要我说,还是趁早除了吧。到时候心魔发作,什么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