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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朱 · 壹 ...

  •   一
      “二娘,二娘。”

      “二娘,你在何处啊?”

      天热得直如烘炉,一丝风也无。不知幸或不幸,只是在茫茫戈壁上,此刻若是有风,定然能将人气儿烤蒸耗尽。

      碧衫女童握着木栏,仔细探头,穷极目力却寻不见人影。汗珠儿一颗颗自鬓角滚落,她自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随意揩了揩,仍踮着脚向下望。

      黄沙,白塔,僧众,香客。这日头太烈,来莫高窟的善男信女本就不多。自高处俯瞰,更是一览无余。她跺足长叹,一手提着裙脚,无奈离开。

      待那侍女模样的女童消失在木梯转角,一个身着绯色衫子桃红襦裙的少女自黑黢黢的洞窟中探出身,恰恰在她方才踯躅许久的正后方。

      少女唇角微扬,笑意粲然,信步观赏起这排石窟来。她不知从何处变出一盏油灯,走马观花。借着火光,只见佛祖法相庄严,菩萨姿态各异,天女舞姿曼妙。

      红日悬空,步出寒气森然的窟穴,她见左侧洞窟外筑有木制的单檐歇山顶,红绿彩绘些许褪色,却不掩制工精巧,定然是大户人家供养的佛窟。

      她杏目微亮,疾步上前,却见炽烤的日光尽头,洞窟入口几步,一僧人盘腿席地而坐,寂然面对北壁的经变画。光与影,明与暗,阴阳交叠,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疑心是壁画上的造像走了下来。

      她轻步走近了,原是一个小沙弥,侧颜清俊,他身前也有一盏小小的油灯,似乎在揣摩画作技法。

      小沙弥被她惊动,缓缓侧首,眯眼打量站在阳光下的少女,淡淡说:“娘子不该到此处来。”

      早知这佛门圣地规矩多,阿娘因此格外嘱咐锦书跟着她。此刻面对这面容俊秀的沙弥无波无澜的目光,她心头一窒,却鬼使神差问道:“为何?”

      他收回视线,微微仰头,望着壁画上沿身姿优雅的飞天画像,说:“此窟乃沙州望族李氏所供养,已有百年历史,寻常人不得随意参拜。”

      自阿耶掌权,她虽为次女,日子也是越发顺风顺水,平日在这沙州城何曾轻易听过“不”字。可今日这沙弥言行并无半分恭敬之意,她便偏要拧着来。她不退反而上前两步,俯视着他,冷声说:“那你为何安坐在此?”

      他目光平和,道:“师父知我擅画,特准我来此观摩前人画作。”

      望着他平静的眼眸,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倔意无理而可笑。自知失态,她不作声,转身欲走。那沙弥却突然起身,身量修长如竹,俯视着她,极其自然地说:“贫僧送娘子去大殿罢,木梯不稳,娘子当心。”

      她无法拒绝,嗫嚅道:“也,也好。”

      余年之后,玉朱忆及当时,才发觉他盘坐在光影交错中挺拔的背影竟早已刻在自己心头,印刻极深因此血肉模糊。那年莫高窟的烈阳,竟成为她少女时代的落日余晖,灿烂而灼人。

      二
      曹氏本不是名门望族,然而乱世之中礼法无常,各凭本事谋生路方为上策。若是占地为王,也不甚稀奇。李唐王朝行将就木,辽阔版图之上烽烟四起,军阀割据。沙州乃中原连通西域的要塞,数年偏安一隅得益于名为归义军,实则统御一州的大军阀。但外有西域诸国虎视眈眈,曹氏夺权虽易,掌权实难。

      曹议金笃信佛教,沙州自古就有西域高僧往来的足迹,因此一时间沙州上下风行崇佛之风。新建的沙州刺史府专辟一院落作为佛堂,落成之日又延请莫高窟高僧前来讲经。

      玉朱听得锦书来报时,正临摹一篇钟繇的楷字。她向来不耐烦在临帖时被扰,锦书见她不曾停笔,心中已有计较,行了礼便欲轻轻退出去。玉朱却执笔停在纸上一寸,豆大墨迹瞬时滴在行云流水的“缘”字上,这页字怕是作废了。

      她轻轻取下镇纸,说:“你方才说,阿耶请的何处高僧?”

      “莫高窟的住持和尚,”锦书觑看她似乎若有所思,“二娘不妨一去,否则阿郎恐怕不满。”

      “莫高窟”一词入耳,她不由想起那个寡言自若的沙弥。心念一动,她放下狼毫笔,道:“为我更衣罢。”

      焚香沐浴妥当,玉朱换上素净的水绿色衫裙,匆匆向佛堂走去。她到时,讲经已然开始。正殿中,曹氏众人屏息凝神,肃然跪坐在蒲团上,住持高坐于佛祖像前的石台中央,下方左右端坐四名弟子,右侧第二人,正是她眼熟的那个。

      她对佛经不甚熟稔,纵然是高僧讲经,在她听来如同天书。又来得晚,她索性跪坐在最后一排的曹氏分家中。众人皆聚精会神注目住持,她有学有样,眼波却不断瞟向那小沙弥。他同样专心致志,听到豁然开朗处,面上微微露出有所得的笑意。笑容如沐春风,神似画上才有的人物,直把玉朱看呆了去。

      不知过了几柱香的时间,住持施施然走下石台。曹议金忙起身,携住持到内厅吃茶叙谈。玉朱揉揉酸麻的小腿,才借锦书的力站起来。她见阿娘自殿前四处张望,遥遥见到她,面色稍霁。

      她溜上前,悄声问:“阿耶有没有寻我?”

      阿娘瞪她一眼:“自然寻了。”

      她向来不怕阿娘,笑嘻嘻道“我去请罪”便窜出佛堂,只气得曹夫人在身后骂她“不知稳重”。

      玉朱追到内厅,只见四弟子端坐饮茶,不见阿耶和住持。她心下一松,让锦书请那沙弥出来,自己先行至园子里的凉亭休憩。

      澄迦随一侍女走出内厅,又绕几处回廊小院,颇费了些时间,心中不免疑惑。直到望见在沙州极罕有的翠竹掩映下,那素衣高髻,明妍丽质的少女,才明白缘故。

      她饮一口茶,示意澄迦入座,笑道:“二娘自觉与小师傅颇为有缘,今日又见了。”

      他淡然一笑:“贫僧却要先给娘子赔不是。那日未辨娘子身份,有所唐突。”

      口中念着“赔不是”,他面上却不露山水。玉朱见他不似知晓她身份的旁人那般行事畏缩,只觉得他眉眼越发顺眼,嘴角更扬起几分,说:“可惜至今不知师傅姓名。”

      他双手接过锦书斟的茶杯,十指纤长骨节分明,轻抿一口,道:“俗家姓名贫僧早已抛却,现唯有师父赐下的法号\'澄迦\'。”

      “住持和尚可是你的师父?”她右手食指摩挲白玉茶杯,懒懒道。

      “正是,”他眼睫低垂,望着杯中几叶残茶,“贫僧师从住持师傅已五年有余。”

      她以手支颐,转转眼珠,道:“住持大师取法号定然不是一时兴起,”又拖长了调子,似乎能从他的法号中咀嚼出什么,”澄迦,澄迦,你可想过成家立业?”

      澄迦猝然抬头,褐色的眸子与她狡黠的眼睛撞在一起。玉朱满意极了,终于见他幽深如井的眼眸荡起波澜。

      “娘子何出此言?\'澄\'谓澄心一片,\'迦\'取自佛祖小弟子迦叶之名,”他的眼中似乎有了情绪,又很快如雾散去,依旧轻声细语。

      “贫僧此生唯伴青灯,侍古佛耳。红尘诸事,已是过眼云烟。”

      三

      曹氏长女两年前远嫁甘州回鹘可汗,阿耶虽至今未曾提及玉朱出阁之事,但阿娘却记挂在心,时常耳提命面,教她打理内宅之道,年后甚至请了嬷嬷,又管束她外出游玩。然曹家人多事杂,今年受中央赏封做了刺史,曹夫人到底分身乏术,无法时时看顾她。

      玉朱得以偷闲,换了时兴的胡装好骑马,便带着锦书出门了。

      她策马一路小跑,直奔市坊,目不转睛地顾看小摊上的新奇玩意儿。她正盯着一对双耳藤蔓纹金壶出神,打算下马仔细看看,锦书忽然细声唤她,示意她看前方。

      只见五个着胡服佩长刀的汉子骑着高头大马,神态自若行在街道中央,一旁百姓路人却避之不及,指指点点。为首的男子高大壮硕,蓄络腮须,作胡人打扮,年纪约莫比她大哥还要年长几岁。沙州虽与西域互通有无,但唐末以来连年兵乱,内外纷争皆有之。观这几个胡人衣着不凡,□□马匹健硕修长,已有胆怯的摊贩悄悄聚拢商品准备跑路。

      玉朱勒马,停在路边好奇打量。不料那队人马也看到她,其中走出一人,操着带口音的汉话问道:“娘子可知刺史府怎么走?”

      这人年轻稍轻,看先前站位似乎是为首那人的侍从。她怔了怔,说:“大路到头,巷子左手既是。”

      那人道谢,转身回禀主人。一行人路过她身旁时,那人冲她笑了笑,她便回以笑容。为首的男人侧首,瞟一眼她的马又目光上移,望着她弯弯唇角。她不由愣在原地。

      沙州城外,即是砾石漫延,戈壁连绵。西行五十里,遥遥可见错落有致的僧人圆寂塔,南侧山崖上是嵌入其中的大小洞窟。

      玉朱取下纱帽,逮住一个小沙弥问道:“小师傅可知澄伽在何处?”

      小沙弥不过七八岁年纪,脸颊圆润可爱,却极为端重向她一礼,说:“澄伽师兄在二层右手第十八窟作画。”

      她依言寻去,果真在那洞窟里见到他。

      他抿着唇,神情专注,捏着一支极细的毛笔,正为一个供养人女像作稿。一旁的木箱上搁着陶碗,里面是红绿蓝白黑五色颜料,还有几根粗细不一的毛笔。

      锦书守在外头,她蹑着步子走到他身后,看了一阵才作声:“若是我,便不会画云锦回形纹。”

      澄伽顿了顿笔,继续作画,说:“多日未见,娘子安好?”

      “俗事缠身,甚是恼人,倒不如小师傅这般清闲。”她不知是抱怨还是陈叙。

      “娘子可在绘画有所造诣?”他不紧不慢画完长袍广袖的最后一笔,才搁下笔,回身看她。

      这尊供养像几乎等同人高,澄迦因此是站着作画。窟内光秃,无处可坐,她便踱步转看这座新辟的洞窟。“绘画不曾,若论书法闺中无事常临摹。然而我的经验却比小师傅富余些。”

      她凑上前,弯腰细看他方才所绘的长袍花纹,说:“这云锦回形纹已是几年前时兴的样式了,今年女子常穿藤蔓纹。”

      他怔了怔,轻轻一笑。玉朱侧首,发现毫无知觉间两人逐渐靠近,鼻尖萦绕丝丝缕缕他衣袍上的檀香。玉朱耳根微红,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听他道:“是贫僧思虑不周。自皈依我佛后,便不曾关注这些琐事了。”

      她的眼眸闪了闪,环视昏暗的洞窟,道:“若是以后曹家作功德窟,我的画像定不要那样千篇一律的。衣纹要是缠枝花鸟纹,还有步摇......步摇是莲花样式的便好了。”

      四

      元深对行礼的锦书摆摆手,她便乖觉地悄然退下,任凭元深熟门熟路走进北侧书房。他进去时,玉朱正倚着贵妃榻,对小几上的画作出神,竟毫无察觉。

      “用笔肆意而有的放矢,粗中有细,这是哪位大家的画作?”他故意凑近她耳畔,啧啧称奇。

      玉朱惊觉,回头见是他,不由瞪他一眼:“二兄,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她迅速而仔细地卷起画纸,元深却敏锐瞥见页脚署名。“澄迦。阿娘说你近来常往莫高寺去,难不成是那里的僧人?”他饶有兴趣地唇角一扬。

      “澄迦师傅擅画,我便讨要了几幅来观赏,”玉朱见瞒不过他,只好道出真相。

      “能入你眼的人,想必或是相貌非凡,或是才能果然出众,亦或二者皆有。”他负手,揶揄地望着她。

      她与这位兄长关系甚好,说起话来也不拘泥长幼之别,当即便反道:“你这粗人,怎会懂得知音难觅的道理?”

      元深也不气恼,笑道:“是我不懂,你读的诗书倒是比我们几兄弟加起来还多。”

      她捧着卷轴,轻轻放在书橱隔栏上,说:“如今才懂阿耶为何崇佛。佛家独有的气蕴,偶尔能让人忘却杂事。”

      “玉朱,我从未见你对旁人如此上心,况且是男子,还是个僧人。你莫要自寻烦恼。”他垂首摩挲着桌上莹润通透的白玉镇纸,语气温和,却头一回唤了她的闺名。

      她落在卷轴上的纤指微收,冷然道:“生为曹氏,我不曾忘记。”

      自那之后又是许久,玉朱仍时常去莫高寺。有时同澄迦一起在殿内听高僧讲法,更多时候观他安安静静在窟室内作画。

      上回听澄迦说今日要绘藻井,她便熟门熟路直奔窟室。夏末午时热气依旧烤人,玉朱额上渗出密密细汗,进了洞窟顿时松快许多。

      她仰头,澄迦坐于搭好的木架上,已画出藻井的外廓。余光瞥见她,便微微一笑:“这般天热,娘子还在外跑。”

      她接过锦书递来的帕子,拭了拭额角,理所当然道:“是小师傅告知我今日要绘藻井,难道不是邀我前来之意?”

      他在砚边舔舔笔尖,弯了眼睛:“倒是贫僧的不是了。”

      玉朱定要今日来,确有她满足好奇之意。藻井画于殿堂或者洞窟顶部中央,鲜有注目却花纹繁多,难度也很大,极为考验画师功力。

      她正望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出神,忽然听到他说:“娘子平日可有喜欢的走兽花木?”

      她怔了怔,说:“兔子倒是惹人怜爱。”

      “巧了,”他思索片刻,笑了起来,“娘子所好与我近日构思相通。”

      她再三追问,澄伽却噙着一丝笑意不肯再答。玉朱无奈,如烹热油般见他慢条斯理画出三兔互相追逐,却共用三耳的线稿,细细观来,的确是三只完整的兔子无疑。

      她瞪大眼睛,随即笑出声来。一旁的锦书也忍不住赞叹:“小师傅如何能想到?当真了得!”

      玉朱又看着他,丝毫不掩饰杏目中的惊艳赞赏。他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轻轻挽起右腕袖口,细心绘完整幅藻井线稿才作罢。

      他收好笔墨,侧身攀下木架。

      “今日你还上色吗?只看线稿还是失些趣味。”她扶着木架,眼神却望着窟顶打转。

      “今日怕是不成了。下午还要为师傅抄写经书。”他身子还靠在木架上,右足着地,温声道。

      玉朱有些遗憾地抿唇。

      他瞧见玉朱的神情,犹豫片刻,道:“……若是你实在想看,不如……咝!”他忽然痛苦地皱眉。

      她一激灵,扑上前去,只见他的右手掌心一道极长的豁口,鲜血汩汩,显然是被毛糙的木架所伤。

      “你的手!”玉朱抓住他的右手,逸出一声惊呼。

      “如今是真的画不成了。”他仔细看了看,对玉朱无奈道。

      她心如鼓擂,不曾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自袖中扯出淡粉色的绢帕,小心翼翼包扎在他掌心。事毕,她微抬眼,正对着他出神的如墨眼瞳,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娘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率先打破沉寂。

      她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捧着他温热的右手,甚至感受到他指腹上不同于自己的粗糙。玉朱自脖颈到耳根,燃起火辣辣的嫣红,如丢掉烫手山芋般缩回手,一言不发便向外奔去。

      澄迦和锦书不由得都愣在原地,二人对望一眼,锦书恍然,一叠声地唤着“娘子”,也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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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朱 ·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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