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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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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外黄富人之女先后嫁了五个丈夫,还背着个克夫的名头,微时的陈平照娶不误。可是,媒人都要把梁鸿家的门槛踏平了,也不见他点头。
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过,按照他少时不因人热的脾气,到也不难理解。
乘龙快婿,坦腹东床,照当下的说法,固然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再不济,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可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仰人鼻息,就得看人脸色。接受了人家的供养,你就得按照人家的期望行事。这世界,没有免费的晚餐,出来混,迟早有一天要还的。
梁鸿的高傲和自尊,已经严重到超乎常理的程度,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于是,任凭风水浪打,我自岿然不动。早已经过了适婚年龄的梁鸿,就这么一直延宕着。
这时候,一个名叫孟光的女子出现了。当然彼时她还不叫孟光,这个名字是她后来的老公,梁鸿取的。
不严格地说,孟光与梁鸿算是老乡,他们住在同一个县城。史书中说,她状肥丑而黑,换言之,就是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汉代流行纤纤弱质,窈窕淑女,而孟光,体重超标不说,还肤色黝黑。要知道,诸葛亮的夫人仅仅因为头发黄了点,面色暗了点,就被定位成一个丑女了。孟光的丑,在史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更是被板上钉钉地坐实了。
她在历史上的名声,不仅因为她与丈夫梁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还因为,她在中国古代四大丑女中榜上有名,与嫫母、无盐、阮氏并列。幸好这个排行榜当时还没有出来,否则,保不齐孟光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那个时候还没有审丑一说,因为这样的特性暴得大名,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一件幸事。
她的体重,她的肤色,她的相貌,甚至她能轻易举起石臼的那把子力气,都是人们嘲笑的对象。无他,我们只能慨叹她生不逢时,如果是现在,一搭眼儿,就知道这孩子是块璞玉浑金,有练举重和相扑的潜质。倘若哪个教练慧眼识珠,悉心栽培,细细打磨,一路披荆斩棘,杀进奥运会,大展雌风,大放异彩,为国争光也未可知。可是,在那个年代,西子式的纤弱更受欢迎。走得几步路,便娇喘微微,粉光腻腻,甚或扶着胸口吐上两口血,这才是女儿家本色。
女子生而愿有家,丑女也不例外。汉代的平均结婚年龄在十三、四岁,别人家的女儿,大都已经出阁,速度快的,都当妈了。而孟光还待字闺中。富家女易嫁,孟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姑娘就是再丑,也不乏登门求亲的。可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以至于孟光在暗夜无人的时候下了无数次狠心,也无法一咬牙,一跺脚,把自己嫁出去。
韶光易逝,就这样,蹉跎到了三十岁。
“剩女”是时下网络上非常流行的一个词。那些因为事业、学业或者其他主观和客观的原因,没有能够在适龄婚嫁的女孩,都可以冠以这个称呼。孟光都三十岁了,嫁人的事还没个谱儿呢,不用说古代,在现代也是剩女无疑呀。
亲朋好友,和那些不相干的人的目光,以及身后高堂的一声声叹息,象锥子一样,狠狠地扎在孟光的心上。说心里不痛,不急,那是假的。梅姐当年艳冠群芳,粉丝众多,身家过亿,坐稳了大姐大的交椅。临终之际,仍为自己没有在真实的人生中披一回嫁衣耿耿于怀。无他,都有一颗恨嫁的心呐!
急归急,可是,权衡利弊,她也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把自己嫁出去。——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自己样貌如此,更是不能草率。美女一次婚姻失败,还能够轻而易举地寻找第二春。孟光若所托非人,此生基本上也就休矣。许多人打听,包括她的父母:傻女呀,你这也不嫁,那也不嫁,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孟家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女儿,可是,他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呐。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孟光镇静地说:欲得贤如梁伯鸾者。这句话,掷地有声,震惊四座。
梁伯鸾那是什么样儿的人,世上有几人能达到那个标准?岂是你想嫁就嫁的。
大伙儿都觉得孟光这个标准设得有点儿高。我想,她自己也未必不知道。她只是用一个高蹈的姿态,令那些不相干的人知难而退,同时,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并不是不想嫁,而是,找不到合适的。在吓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同时,是不是,也收到了高自标置的客观效果?
你看得起别人,别人未必看得起你;你把别人当回事,别人未必把你当回事。只有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会看得起你;你先把自己当一回事,别人才会把你当回事。
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孟光的择偶标准是“贤如梁伯鸾者”,言外之意,并不是非梁伯鸾不可。但是,这两个人的终身大事一直是大众关注的焦点。因此,可想而知,这话却如同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得很高,很远。很快,便传到了梁鸿耳朵里。
梁鸿“闻而娉之”。够干脆,果决。——至少,他没有把主动示好的孟光看做花痴之举,我想,这个男人,他把这,当成是一种知遇。
那么,当媒人登门求亲的时候,孟光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的确,她对这个远近闻名的贤士心怀敬慕,然而,我们知道,她发布的择偶宣言更应该理解为一种姿态和策略,而非欲拒还迎,暗送秋波。所以,当媒人代表梁鸿向孟家略申纳彩之仪时,她的惊讶,肯定远比双亲更甚。她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的无心插柳之举,竟然得到了那男子的回应。一时间,只觉恍兮惚兮,是耶?非耶?
这个男人,用一场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姻缘,向她表示了自己的礼敬。就凭这一点,他也值得尊重。——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勇气娶恐龙的。这场婚礼,对孟光来说,
意义尤为深远:如同,你已经背靠悬崖,后无退路,前有追兵,就在濒临绝境的刹那,一根救命的绳索从天而降,不可思议地,你发现自己得救了。对于孟光来说,从此,她就可以脱离水深火热,如坐针毡的娘家,进入一个她想象中的清凉世界。
这个婚礼来得晚了些,他们,都已年过而立。然而,其中况味,却比青春作伴更显隽永。
孟氏两老早已乐得合不拢嘴,他们张罗着,为自己的女儿准备嫁妆。女儿啊,你是要五彩的锦缎,还是七色的鸳鸯,抑或,是耳边的明月,胸口的珠光?孟光摇摇头,都不是,她求作布衣、麻屦、木匠做的织布机,柳条编成的筐。直到出嫁那天,才披上灿若云霞般的嫁衣裳。
行了同牢礼,饮了合卺酒之后,他们就是夫妻。同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她原本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向往。可是,嫁过去之后,接连七日,她的良人,那众人称颂的高士,竟然对自己不交一语。孟光的心情,慢慢从沸点降到了冰点。——这简直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嘛。孟光心内愁肠百结,但她是爽利的女子——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啊。于是,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她跪在梁鸿面前,郑重地向他请教:妾身听说夫子拒绝了许多人家提亲,而我,也斥退了不少上门的媒人。最后,您选定了妾身为妻,这是我的荣幸。可是,婚后您一直默不开口,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让您一直耿耿于怀吗?
这段话,如同珠落玉盘一样,铮铮有声。她不是以贱妾的身份,而是用一种平等的姿态,向梁鸿提出了追问和挑战:你拒绝了许多人是不假,可是我,也不是有其他选择的啊。读到这一段,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简•爱在罗切斯特面前发表的平等宣言:你以为,我因为穷,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孟光的脸上一定有淡淡的光,这让她那张平庸甚至是丑陋的脸也变得生动起来。——她灵魂上所迸发出的光芒已经完全遮住了相貌上的缺憾,我想。
梁鸿答道: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妻子能穿麻布葛衣,与我一同隐居山林。而现在你却身披绫罗绸缎,涂脂抹粉,梳妆打扮,这岂是我之所愿?
面对梁鸿的诘问,孟光不慌不忙地道:我日日梳妆,只是想确认夫子的志向。妾身早就准备好隐居的衣服和家什了。”语毕,便将头发挽成椎髻,穿上粗布衣,架起织机,开始劳作。梁鸿见状,大喜:这才是我梁鸿的妻子啊!他为妻子取名为孟光,字德曜,意思是她的德行如同光芒般闪耀。
通过这次论争,夫妻二人理清了思路,统一了思想,确定了方向。夫唱妇随,感情愈益深厚。有一天,孟光问梁鸿:我常听您说有隐居避患的志向,现在怎么不提了?难道是想俯首听诏,入朝为官吗?
梁鸿点头称是。于是夫妻二人相携入霸陵山隐居,以耕织为业,吟诵诗书,弹琴自娱,日子虽然辛苦,倒也逍遥快活。
这对夫妻,都志在远离尘嚣,生活在别处。他们有共同的生活目标,出发点却不尽相同。
梁鸿的归隐,是不想与时俯仰,和光同尘。他的个性,也决定他无法走入仕途,走一条升官发财的路。
孟光的遁世,首先当然是追随夫君,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考虑。
在那个年代里,男人的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被允许的。卓文君相貌和才情都堪称上乘,身家也是不菲,身后还有一个家资巨万的超级富豪老爹卓王孙撑腰,可是天长日久,耳鬓厮磨,琴瑟和鸣的日子过腻了之后,司马相如照样要出去偷腥。孟光不美,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有无数前辈的命运作为参照,她更是对自己的前途有着清醒的预知。倘若梁鸿一朝发迹,他的交际面扩大,眼界拓宽,现在能够忍受的,以后未必能够忍受,即便他自己不想,也会有人撺掇他这么去做。所以,梁鸿飞黄腾达之日,可能就是自己伤心断肠之时。
她虽然了解梁鸿的为人,却也无法摆脱这样的隐忧。
隐居的日子,他们互相依靠,彼此照顾。至少,在生命中的这一段时间,他们是对方的唯一。
一直觉得,这对夫妻,其实有着义士相托般的清明糊涂。
后来,他们开始了漂泊。由关东,到京师,至齐鲁。不久以后,又去了吴地的会稽。在那里,他们受雇于富人皋伯通,成为他们家的佣工。也是在那里,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的事迹开始广为传诵。
我不认为孟光的行为是作秀。
张爱玲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在她送给胡兰成的相片背后,写上这样的字:当她遇到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女人,我说的是大多数的女人,一旦真心沉溺于感情当中,就会归心低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箕帚之妾。孟光的举案齐眉,是不是也可以做如是猜想。
即便他的才华学问,和道德人品都离卓绝和特出很远,她也愿意把他想象成那样一个人。
她需要这样的崇拜,依倚在有一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杰出人物身边,令她觉得安稳,妥帖,并心生欢喜。虽然,这安全感在很大程度上出自幻想。可是,如果旁人不去点破,她就会自顾自的沉溺其间,不愿醒来。
1927年,鲁迅与许广平的儿子海婴出生,老来得子,心情之愉悦,可比新婚初度,金榜题名,富甲天下。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他将一盆清雅的文竹放在许广平的案头。此事在鲁迅当日的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载:买文竹一盆,赠广平。这是最权威的记录。
通过这盆文竹,他要向爱妻表达一种似水的柔情,无限的感激,还有细心的慰问。许广平十分高兴,认为这是“太好的礼物”,因为他以前送给她的,都是书,和赠给其他朋友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鲁迅逝世以后,许广平在写回忆文章时,那枝条柔细,绿得如烟如雾的案头清供,却摇身一变,成了剑戟怒张的小乔木——“松树”。她说:它的针象刺,我明白,这是你小小的好尚。
那么,鲁迅的好尚是什么呢?是刚硬,犀利,永不妥协。
在她的心里,鲁迅是永远的战士。他顶盔贯甲,持矛把盾,将手中的武器,一次次,精准地投向敌人,必得刺出他们的血来,才算罢休。
于是,文竹变成了松树。虽然都是盆景,意义却大不相同。
她知道这有悖事实,但是,她愿意做这样的误读。
只是,倘若鲁迅泉下有知,获悉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做如此的扭曲,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虽然,这背离的初衷是出于善意——她要维护大众心目中那个早已定型的形象。可是,谁说儿女情长,就一定会英雄气短呢。
在婚姻中,即便没有神祇,有些女子,也会为自己想象出一尊来,日日香花供奉,燃香叩头,顶礼膜拜。她在这样的想象中获得圆满。
何况,梁鸿虽然自动弃绝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够得上优秀,他博学多才,谦虚自损,以书生之手,操持农夫的生计。他日日劳作,给了她一个婚姻,一个家,救她于水火之中。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她的想法,也从未拿她的相貌做文章。根本无需想象,她打心底认为,他值得这样的礼敬。
在日日的举案齐眉中,外人看到的是庄严肃穆,是客气与疏离,可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们的灵魂,伸出手来,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