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四章 ...
-
李雨枫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午,他终于醒了。
“我要见冯弘!”这是他醒来之后喊出的第一句话,门口的警卫都给吓了一跳。
由于他闹的动静太大,警卫不得不报告给陈副官,陈副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报告了冯弘。
冯弘一进门,就听到一声大喊。
“冯弘,你为什么杀中国人?”李雨枫的声音气得都有些发抖。
被质问的人倒是很冷静。“因为他们要杀我啊。”
李雨枫愣了一下。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提着我的脑袋回去领赏了。”
“那…那你也不用…”
“怪只怪他们跟了一个没脑子的长官。本来这次起事,双方其实都想和平解决的。可惜那位团长是个榆木脑袋,这样的情势下非要动真格的。我没办法,只好给他个警告。”
“为什么非要用好几条人命作警告?”
“我不这样,他还会派更多的人来。到时候麻烦大了,死的人不就更多了吗?”
“可是为什么——”
陈副官忍不住插话道:“我家长官已经跟你解释这么多了,你还要怎样啊?”
李雨枫这才意识到,冯弘确实已经对他很有耐性了。他其实根本没必要向他解释的。于是他闭上了嘴。
“诶,你让他问嘛,”冯弘对陈副官说道,“好久没人问过我这么多问题了。让我反思反思,也是好事。”
陈副官闭上了嘴,心想,别人问的时候你怎么就没这耐心呢。
李雨枫想了想,还真想出了个问题。“对了,昨天…哦不,大前天的晚上,我晕倒之前,你说了什么?”
冯弘没料到他问这个。他迅速回想了一下,说道:“我说,我摔跤只输过一个人,你跟那人一样倔。”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撑渡船的。怎么?”
李雨枫正欲追问,忽看见陈副官脸上的表情,于是把下一个问题生生咽了回去。他们走后, 李雨枫想了想,世间那么多摆渡人,怎么就偏巧是他,于是慢慢也就忘了这事。
养伤期间,李雨枫想了很多。他想,既然已经脱身无望,眼下只好先做好冯弘让他做的事,日后也好开口求他放行。这位团长虽然平日十分冷漠,但对他倒也算照顾。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冯弘没少派人给他换药包扎、端茶倒水。待他养好了伤,便重又给他做起了文书。
说来也怪,自从与冯弘摔过跤之后,李雨枫似乎就对他不那么反感了。他在军中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支队伍军纪严明,从不冒犯沿路的百姓,渐渐地对冯弘还有了些许钦佩。
冯弘再来找李雨枫撰写书信、文件,李雨枫也不再绷着脸,听他讲完完还会与他聊上几句。后来,没有公事的时候他们也会闲谈,聊的内容也不再限于军中事务了。
一天晚上,二人一起喝凉茶消暑,聊着聊着,偶然回忆起了初见那天的情形。
李雨枫一直想问冯弘一个问题。“那天在酒店偶遇,你为什么决定把我带走呢?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就被抓来做你的文书了呢?”
“军中缺个文员,我就想找个字体漂亮的补上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字写得好不好。”
“这很简单,字如其人嘛。”
李雨枫端起茶杯正要喝水,听完忽然愣住了。
冯弘暗骂自己松懈了,竟不慎失言。但他想了想,眼前这人就是个单纯书生,与他说说闲话倒也无妨。
“嗐,其实我把你拉来,也是因为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旧相识。”
“旧…旧相识?”
“他也是个画画的。”
“画…画画的?”
“他现在应该去教书了吧。”
“教书?…”
冯弘瞪了他一眼。“你是鹦鹉啊,就会学人说话?”
李雨枫此刻在想,他记得老师有次提起过,他在西南游学的时候曾结识了一个军人……
“想什么呢?”
“没什么。”
冯弘见他不说,也没再过问。
日复一日,冯弘的一团辗转各地,队伍不断壮大。冯弘对李雨枫信任有加,不少机要事务都交由他去处理;李雨枫渐渐成了冯弘的得力助手,也成了他的朋友。
然而动荡中的国家,却是江河日下。七月初,中日在卢沟桥交火后,北平、天津陆续沦陷,全国形势越发危急。
李雨枫连着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每晚辗转反侧,心像是被两股力撕扯着一般。若是这边也开战,他就真走不了了;然而此时提出离开,未免太令人失望。
他思来想去,始终无法开口。
正巧这天,冯弘把他叫了去,和他说起把他作为参谋正式收编的事。
李雨枫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冯弘也不催他,就这样等了一盏茶时间。
“冯团长,请恕我不能从命。”
冯弘叹了口气。“我看你年纪轻轻又有血性,为什么不跟我上阵杀敌,偏在这时候退缩了?”
“我倒也有心为国效力,只是我与一人有约在先,若随军走了,此生便负了他……是我私心太盛,为私弃公,被人唾骂也是应该。来世,若有来世,我定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献给天下。”
冯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真是怪了,你这回绝的话说得竟也和他一模一样。”
“和谁?”
“就是上回我提过的那个摆渡的小子。我邀他跟我走,他也说他与人有约,不能离开,到了下辈子再为国捐躯。哎,你俩该不会认识吧?”冯弘说着不禁笑了笑。
李雨枫忽又想起对方说过的那个摆渡人。
“容我问一句,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跟他不打不相识,是前年冬天的事了。我想想…”冯弘回忆了一下,“他姓沙,名叫…湘江。”
李雨枫一听见那名字,登时如被雷电击中。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冯弘都开始有点担心起来。
“哎,你……”
李雨枫起身走到冯弘面前站定,掀起长衫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冯弘难得地吃了一惊。这个之前被他摔得遍体鳞伤、不省人事都不曾求饶的人,此时竟突然下跪,着实令人诧异。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
“冯团长,”李雨枫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等的那个人,就是我。”
冯弘一时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李雨枫说话已经带了哭腔。“那年秋天,我与他约定一年便回。可是…可是我没想到竟蹉跎了这许久,到如今,他已经等了我快三年了……”
“你起来说话。”
李雨枫仍直直跪在地上。冯弘叹了口气,把他强行拉起来摁到椅子上。
“跟我说说,你是如何与他相识,又为何与他立下誓约?”
于是,李雨枫把经过如实告诉了冯弘。后者听罢,惊讶之余,不禁生出感慨万般。
李雨枫重又站起来,无比恳切地对冯弘说道:“我妄图潜逃又屡次冒犯你,你却仍待我以礼,我本应感激不尽,忠心为你效力。”他的眼眶有些泛红,“可我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去找他?”
“正是。望冯团长放我归乡,与他相见,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李雨枫说罢又要跪倒。
冯弘赶忙把他扶住。望着眼中含泪的李雨枫,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那一位画家与他的约定。他们也曾立下誓言,最后却终因造化弄人而天各一方。今日让他遇上这样一段奇缘,若不成人之美,恐怕也太过无情。
“你与他相识不过月余,竟生出这样深厚的情意,实在不可思议。”
“也许是上天注定吧,毕竟情意二字,又怎是你我凡人看得清的。”
冯弘叹了一声。“好,我答应你。明日你就走吧,去和他团聚。”
李雨枫大喜过望,笑容止不住地溢出眼角眉梢。
“谢谢,谢谢冯团长!”他太过激动,一眨眼,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角。
冯弘一时恍惚,几乎要抬手帮他拭去泪痕。但他及时想起,眼前人并非他的故人。
李雨枫有些难为情地用袖口擦了擦脸。“抱歉。”
冯弘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吧。”
“好。”李雨枫正要走,忽又想起什么。“对了,冯团长,你说你的旧相识也是画家,可是这样?”
“是。”
“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地?”
“我听说他在北平,现在在画坛还颇有些名气。你问他做什么?”
“好奇而已。谢过团长,我先回去了。”
——————
次日,李雨枫动身之前,最后与冯弘见了一面。
“冯团长的恩情,我今生无以为报,只有画集一本,画笔、油彩各一支相赠,聊表谢意。”
冯弘笑道:“没见过送人画具,只各送一件的。”
“抱朴守一,是我家老师的作画理念,也与团长一心抗日救国的志向相合。我赠的这支朱红浓烈鲜明,一如铁血军人赤胆忠心。还望团长若有闲暇,能够细细体会个中涵义。”
冯弘接过画笔、油彩,只觉那支颜料沉甸甸的。
“这是老师年初出版的画集,其中收录了不少爱国主义作品,也请团长收下。”
冯弘接过那本册子。看到封面上署名的一刻,他忽地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未说一个字。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地低语道:“谢了。一路保重。”
李雨枫与他别过,离开了军营。
冯弘的一团此时驻扎在孝感附近,离武汉不远。李雨枫便去了武汉。
在城里歇息了一晚,李雨枫一早上街买了些衣物和干粮,打算去车站乘火车南下。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李雨枫无意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拿着报纸的人议论纷纷,言语间不时提及“上海”“日本人”等字眼。
李雨枫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去。他在人头之间瞥见一点报纸,只见头条上赫然有“入侵”“炮击闸北”几个大字。他心头不由一紧。
他向前面一个人问道:“请问这位先生,发生什么大事了?”
“你还不知道啊,日本人打进上海了!”
李雨枫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他先是为国家命运感到了一阵深沉的悲哀;而后他便想到了他的两位恩人,德·莫莱和贝蒙。他从人群的议论中听得租界也有战火,不由得为他们担心起来。
他心事沉重地走到车站。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他想了很久。最后他一咬牙,到售票厅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车票。
——————
李雨枫冒着炮火回到了法租界。
上海的租界,已然成了一座繁华的孤岛。租界内,依旧是车水马龙、纸醉金迷;租界外,却是战火不断,民不聊生。
他先是找到了贝蒙的寓所。他敲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询问原来房主的去向,才知贝蒙在前几日的轰炸中心脏病突发,已经去世了。
李雨枫心中一阵哀痛。他步履沉重地走去了画廊。
幸而德·莫莱还安然无恙。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旧旧的,不再像以前光鲜时髦。但他的精神尚好。
“李!你怎么回来了?”德·莫莱把李雨枫迎进门,很是惊喜。
李雨枫发现,他的画廊已经变成了难民收容所。
“你…你没走?”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德·莫莱看了看几个席地而睡的人,“再说,我的国家也没好到哪去啊。”
“你是个法国人,这些中国人本与你无关,可你却滞留在此地……谢谢你救了这么多中国人。”
“谢什么。借用你对让·贝蒙先生——愿他安息——说过的一句话,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
德·莫莱和李雨枫相视一笑。
“对了,你不是找你的心上人去了吗,怎么又回上海来了?”
“说来话长。不过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看看你和贝蒙先生怎么样。”
“唉,可怜的让,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日本人虽然暂时还不敢动租界,但你也不宜在这里久留。我劝你早点离开中国,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看我怎么走得开啊。”
“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这里交给我就行。”
德·莫莱想了想,长叹一声。“唉,在这里见了这么多悲惨的事,我也确实有点想我的家人了。”
“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家吧。”
“嗯,好。”
——————
送德·莫莱到机场门口的时候,李雨枫和他来了一个拥抱。
“对了,这盒颜料送给你。”李雨枫说着把一小盒油画颜料塞进了德·莫莱的行李。
“送我这个干什么?颜料我有的是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画中自有黄金屋。”李雨枫笑道,“你去吧,一路上多保重。”
德·莫莱仰着头想了想。“哎,不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吗……”
他把颜料盒拿出来,发现盒子虽小,却有点重。等他反应过来时,李雨枫已经走远了。
回到画廊,李雨枫开始了接收难民的工作。他雇了几个人,把画廊收拾一番,重新开张。在一片畸形的繁荣里,生意竟比以前还要好做些。收入有了,但救济的开支甚大;画廊和楼上的公寓空间又十分有限,他必须再去寻找其他出路。于是打理画廊、四处交游的同时,他也在帮尚有劳动力的难民寻找生计。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李雨枫日复一日地工作着,渐渐地在画坛和坊间都有了些名气。
回枫林村,也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遥远,但却无法磨灭的执念。他每天都想着,再做一点事情,过些天就走;然而每天目睹同胞的生离死别,他却怎么也下不了离开的决心。就这样,他又在上海度过了两个秋天。每到梧桐叶落的时候,片片黄叶都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心上。思归不得之苦,眼看着就要把他拖垮。
他有一个助手,名叫金子敬,是上海美专的学生。金子敬渐渐察觉到了李雨枫的苦闷,不忍看他日渐消沉。终于有一天,他找到机会,鼓起勇气向李雨枫问道:“先生,我最近总觉得您心里有事。”
“是吗?”
“您是不是最近太忙,有些累了?”
“再忙再累,还不是要继续做下去。”
“自从我跟您做事以来,您就没给自己放过半天假。我可以替您主持几日,您也好歇息歇息。”
“你能替我一时,却替不了一世啊。”
金子敬顿了顿。“先生…是有退意了吗?”
李雨枫疲惫地倚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金子敬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过了一阵,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先生,您如果支撑不下去了,我可以找到人来接替您。”
“你能找谁来啊。”
“我在外面打了许多工,也有些自己的人脉呢。”金子敬笑道。“过两天我找几个人来让您看看吧!”
李雨枫随意应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过了几天,小金还真的带了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书店老板,另一个是美专的讲师。李雨枫把他们请进客厅。
“我那助手恐怕没有说清,我这画廊虽小,平时的生意还是挺忙的。二位都有自己的事业,还是不要在这小小画廊上耗费精力了吧。”
书店老板笑了笑。“李先生,您过谦了。现在这一带稍微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知道枫林画廊啊。”
李雨枫苦笑一声。“名气是有了,可是我这份工作,却不是那么轻松的。”
“以画怡人,还要以画救人,您的工作确实辛苦。”那教师柔声说道,对他微微一笑,“我们知道您的不易。”
李雨枫愣了一下。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纵然像您一样意志坚强过人,也无法长久维持啊。”书店老板说,“但是我们不同。”
教师补充道:“我们依靠的,不只是个人的力量。”
李雨枫感觉他们话里有话,于是把他们请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
又谈了一阵,李雨枫发现他们的身份果然与他不同,如何不同他已心中有数。三个人深谈半日,最后李雨枫决定把画廊托付给他们。
所有事务交接完毕后,李雨枫终于再次踏上了归乡的列车。
站在车门,回望着人头攒动的车站与远方的高楼,李雨枫只觉得这些年漫长如同沧海桑田,又飞逝好似过眼云烟。
他终于要回家了。
火车汽笛声响起,白色的蒸汽飘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