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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假如楚子航在高架桥上突然反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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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切终于结束了。
八足的斯雷普尼尔倒在地上,它喘息时像是一座起伏的肉山,神倚靠在祂的战马上,血被心脏泵出,浓稠的龙血如涌动的河流,沿着高架桥向下奔流。
那是人造的血河,几乎如涨水期的黄河一样汹涌,即使昭示死亡,也仍然轰轰烈烈,将死之神的威严也仍是威严,祂的血奔流四方,也将龙王的威严带向四方!
路明非蹲坐在祂面前的地上,这不是什么很体面的姿势,弯腰驼背,脖子窝囊地架在腿上,看起来像是一只打输了仗,显得垂头丧气的可怜小猫。
可他正仰着头,直视神的眼睛。
怪物和怪物对视,他们不置一词,但君王的威严却远比死亡来得更快,某种可怖的东西藏匿在路明非的眼睛里,纵使昏沉、疲惫,却仍然宏大如钟鸣!
神王的独目在暴雨中逐渐熄灭,尼伯龙根里朦胧的光也终于暗了下去。
雨逐渐停了,死侍在高浓度的龙血中被迫进化,然后在被擢升的过程中炸成一捧乌黑的血花。
路明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带着胸口的长枪起伏。
狰狞的怪物握住卡在胸膛里的长枪用力抽出,猩红的血液从巨大的创口中向外汩汩流淌。
他好像重新变回那个孱弱的少年,胸口是刚刚愈合的创口,脸色苍白,垂下眼睛的时候会让人想起被雨砸过,所以奄奄一息、即将凋零的白色铃兰。
男孩儿将那柄百发百中的长枪丢到一边,艰难地拉扯嘴角,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而容易,他对楚子航露出疲倦的微笑:“师兄……”
——可某种东西在阴影中升起……风卷了起来!
暴雨重新落下,狂风卷着千万条雨丝向上,它们翻卷如云!
路明非瞳孔骤然紧缩,但已经来不及了,昆古尼尔并未完全死去,在狂风中,它再次伸展枝干,预备为自己的主人复仇……
枯朽的枝干再次洞穿了少年的胸膛!
楚子航松开手,手指上是被细小根须洞穿的无数猩红血洞。
曾被龙血灼烧焦枯的枝干骤然发芽,它欣悦地放松、伸展,嫩叶从朽木中发出新芽,血液在流出的瞬间就被吸收,细小的根须沿着血管攀爬,试图从心脏中攫取更多养分。
在被刺穿的瞬间,路明非听到路鸣泽的咆哮,魔鬼的威严如天幕一样扑了下来,祂吼叫着不要死,可那是注定要撕裂命运的长枪,人类又该如何抵御世界?
路明非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他努力仰起头试图去看清什么,但青翠的枝叶已经刺破了他的眼球。
世界树披着少年苍白的空壳,每一片绿叶上都摇晃着新生的喜悦,而男孩儿再次向兄长张开双手,但与他拥抱的只有枯槁的尸骸。
这世界总有人会死,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吗?
路明非最后尝试对谁伸出手去,但正如过往的每一次……他想抓住的和想抓住他的总会错开。
——因为那个试图去抓住他的人也在瞬间被吊起!
孤零零的高架桥边升起高大的青铜柱,铁链纵横交错,它们穿过楚子航的躯干,他的四肢在空中柔软地摇晃,就像是预备献祭的人牲。
地上散落的武器融化了,熔融的金属也加入了风卷里,它们金光熠熠,在阴云中折射出辉煌的光线,白雾蒸腾,仿佛宣告王的到来!
在风卷的中心,女孩儿伸展开蜷缩的躯干,她穿着波西米亚风的长裙,金色的瞳孔中是纯然的狂喜——
“原来这就是力量的滋味啊。”
夏弥,或者耶梦加得,亦或是海拉,她仰起头来,少女的躯干上生长出漆黑的鳞片,快意在她苍白的脸上拧出扭曲的潮红,她狂笑着痛饮男孩最后的鲜血,新生的龙翼上挂着神王尚且潮湿的尸骸!
死亡在这一刻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兄弟、人类、龙王,都在此刻为她送上加冕的贺礼,当她张开双手时,世界应当为神的诞生而祝贺!
这样的盛典,总该有个见证人才对。
铁青色的鳞片在脊背上一一扣合,她张开双臂,对尼伯龙根里唯一的活物宣布自己的诞生:
“如果不是你,祂大概还能继续祂的扮演人类的小游戏吧。”
少女看着楚子航的眼睛,像是胜利者居高临下地俯瞰将死的可悲猎物。
她是这样的兴致勃勃,眼中的喜悦热烈如爱怜:
“路明非,对吧。他这辈子都想不到,赠予他死亡的居然是你。”
楚子航缓慢地呼吸,试图再次唤醒龙血……但沸腾的龙血如此沉默,简直像是已死的寒冰。
“哥哥死的时候一定很疼吧。”她忽然抽泣起来,嘴角却古怪地上扬,狂喜和愤怒一同降临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声音逐渐拔高,正如血统正在被神血所擢升!
“王之侍。”伟岸的雌龙睁开她覆盖着瞬膜的金色眼睛,她的面甲上是狰狞的棘刺与甲片,“来,我赐予你站在我身后的权利。你是神看中的人,你当然有权利看我替他……君临世界!”
2
君主的召唤如此清晰,沉寂的龙血在龙的命令下沸腾!
楚子航齿关紧咬,血液在血管内反复提纯,属于人类的基因被切断、重铸、扭曲,青黑的鳞片挣扎着生长,黄金瞳炽烈如岩浆!
夏弥注视着自己未来的死侍,眼中是纯然的兴奋——这是她从怪物的利爪中抢夺来的战利品,是她一切正确选项的见证人。
倘若无人知晓龙的牺牲与失去,那么龙所流的血岂不是太没有意义了吗?
她像数万年前的龙一样,决定要以死在所有人之后的人的愤怒与悲哀作为登基的飨食,以告慰自己已死的兄长与被吞噬的怪物——
但梆子声响了起来。
——那声音通天彻地,连青铜的天柱都要为之摇晃!
世人不可见的魔鬼跪坐在地上,他轻声吟诵,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像是落在埋着死尸的雪地。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
魔鬼轻声吟诵,他张开双手,死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们手牵着手,无神的金色眼瞳中倒映出路明非空洞的眼眶。
梆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魔鬼无声地狂笑,猩红的血从他的胸膛汩汩流淌,连世界树都在梆子声中枯萎!
“哥哥已经用掉了最后的生命了呀。”
魔鬼抱住枯槁的少年,昆古尼尔毫无阻隔地刺破他的胸膛,男孩抚摸路明非的脸颊,像是在宣布某个颠扑不破,即使世界陨落也要达成的誓言:
“但是哥哥,我说,不要死!”
他仰起头,漆黑的阴影从人类的躯壳中破壳而出——因为有一种生物它的每次死亡都是为了更盛大地归来!
那干瘪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填充失活的皮囊,已死的心脏再次泵出了新的龙血,无上的活力重新注入了路明非的身体,命定的死亡被更宏大的命运扭转,他深深呼吸,仿佛要将世界一同吸入肺中!
青色的雌龙并不打算留给怪物苏醒的时间,狂风在龙王的命令之下进一步扩张,暴风裹着赤金的金属碎片席卷而下,即使是高架桥也被风剥开水泥的外壳!
新生的怪物茫然四顾,它清秀的脸颊上残留着世界树枯萎的余烬……
它低声下令,声音微弱如新生的啼哭:“撤销。”
——但权与力会替他发声!
暴烈的风停滞了,雨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雷声也戛然而止,既然有东西不愿顺从祂的意志,那么它们就应当以消失证明自己的忠诚。
青铜的天柱危险地摇晃,连带刺穿楚子航的锁链也拉锯一样地试图从干瘪的人牲体内汲取更多的血液。
楚子航闷哼一声,沸腾的龙血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处,伤口的细胞迅速生长,养分被强行榨出运输流转,血细胞以古怪的方式飞快分化增殖,以在酷刑般的拉锯战中维持生命体征。
在锁链摇晃的声音中,归来的怪物终于注意到了雌龙身后的人类。
空洞冰冷的深褐色眼睛与楚子航赤金的黄金瞳对视,路明非的眼里没有狮子,楚子航的眼里掉出赤色的泪水一样的血珠。
浓腥的血砸在怪物张开的手掌上,与雨水剧烈反应,炸开小小的烟花,像是命运的回响。
命运明明是那么宏大的东西,它残酷地剥夺你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给你留下一片苍白的灰烬。
不论英雄还是怪物,都要在命运之下折戟沉沙,朋友和敌人一同死去,只有你一个人茕茕独行。
它是灰色的阴霾,是崩解的王座,是死去的朋友的眼睛……但有时,它只是怪物张开的双翼!
怪物向楚子航张开手,它鳞甲狰狞,声音低沉如钟:“师兄……”
他是从地狱里解放的怪物,你是龙王诞生的卵壳,你们都是板上钉钉的死者。
而亡灵……就应该与怪物为伍!
3
当怪物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你当然要握住他的手……
因为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你怎么能拒绝他呢?
即使那是怪物的邀请,你也该向他而去,万山无阻,至死不悔!
楚子航深吸一口气,努力移动手臂,铁链贴着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古怪嘎吱声。
路明非歪着头看楚子航的动作,雨水温驯地从他身边绕开,混杂了血色的粉色雨水向着天空逆流而上。
怪物的眼睛是温柔的深褐色,祂默默地伸着手,等待着武器或者拥抱,世界在这里沉默,连狂风也要为复活的魔鬼而静默。
而刚刚加冕的暴风的雌龙在空中盘旋,青黑的蝠翼像是遮天蔽日的阴云,她咆哮着呼唤风雨,却只能看到少年微长的头发在风中缓缓拂动。
——传闻中的魔鬼就是这种生物啊,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孱弱而美丽,而一旦被冒犯,暴烈的死亡便会挟着风雷而至,将僭越者撕得粉碎。
夏弥曾借着楚子航的眼睛看到过路明非无数次,在楚子航的眼里,路明非总是显得卑弱而无助,即使咆哮时眼睛里也带着乞求。
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恐惧的,即使掌握着龙王的力量,但孱弱的人类之心只会被力量所吞噬。
但,那是楚子航眼里的路明非。
你借用的是别人的眼睛,在那个人的眼睛里,路明非是曾经擦肩而过如今并肩作战的校友,是能够交付生命以至于宁愿背叛学院的伙伴,是翻了通讯录找了多少人只为了准点祝谁生日快乐的朋友……是他唯一的师弟。
在楚子航的眼睛里,你看到的少年沉默如影子,在幸福的时候反而要流泪,你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睛和像是在乞求谁握住他的手的软弱的灵魂。
可那明明是一只怪物啊。
他明明曾亲手杀死康斯坦丁、斩断海拉的脊骨、亲自折断白王的蝠翼,甚至连自称神王的奥丁都要在剑锋之下匍匐!
他的确曾经死去,但总有一种生物,他的每次死亡,都是为了更盛大的归来!
而现在,魔鬼从冥界归来,他鳞角峥嵘,苍白的脸颊上留着世界树枯萎的残枝。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夏弥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
停息的风再次席卷,高架桥如长蛇般扭曲蠕动,混合着神血的泥土挣扎着复生,猩红的血液在风王之瞳的召唤下盘旋而上!
雌龙的长裙翻卷如云,血液同样翻卷如云!
在狂风之中,已死的奥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森白的骨骼在土地的挤压下刺破皮肤,浓腥的血液重新回流。
夏弥俯冲而下,她攥住那如山的雪白骨殖,女王的血沿着骨骼的缝隙向下流淌,召唤死者为她而战——
人类持有魔鬼的【七宗罪】作为武器,那么噬神者也理应能以渎神的骨骼为武器!
“来!”
夏弥看向路明非,她的声音洪亮如钟鸣:“来!”
而苍白的少年微微侧头看她,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而美丽,猩红的喜悦从他的眼尾满溢出来。
仿佛有命运的笑声通天彻地般响起,那将死的魔鬼狂热地张开双臂,猩红的血从他破碎的胸口向外流淌,混入神王凝固的血液之中。
他高声唱诵,对沉默的兄长张开双臂:
“来啊哥哥,拔剑吧!汝必以剑,偿还僭越,汝必以血,偿还背叛!”
而归来的怪物静静地侧着头,深褐色的眼睛柔和湿润。
4
登基的叛王无所谓路明非的反应,她举起那柄龙骨的长剑,奥丁在夏弥的召唤下缓慢起身。
那是有如神魔一样的怪物,纤细的雌龙站在奥丁的肩上,她的脸颊上龙鳞层叠叩击,奥丁也再次握住了那柄传闻中撕裂世界的长枪!
——可路鸣泽仍在枪尖上。
他的胸膛敞开,肋骨以诡异的角度张开,森白的骨骼像是蜘蛛的足肢牢牢攥住昆古尼尔的枪柄,魔鬼的黑血沿着世界树的缝隙一路流淌如河!
路鸣泽张开双臂,巨大的月亮从他的身后降临!
暴雨被某种无法抵抗的伟力驱散,狂风携着猩红的血液席卷四方,铁链上待宰的人牲摇摇欲坠,空中的君主静默而不发一言,只有风声为祂伴奏。
路明非轻轻转动手腕,他抬头看向天空,像是在期待某个不可知的结局。
夏弥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但她仍胁迫风雷随利刃一同向下,淋着龙血的长枪再次直指少年的胸膛!
或许是将死的缘故,这一瞬在楚子航的眼中被拉长如慢放的镜头。
路明非沉默而清秀的侧脸上缓缓滑落的水滴、昆古尼尔上正在如沸腾石油般滋滋作响的猩红血液、已经完全龙化的夏弥赤金色的瞳孔在一瞬间尽收眼底。
仿佛有什么人在风中发笑,诵念的经文被风雨切割成破碎的字符——
“你们这被咒诅的人……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
颜色诡谲的火焰沿着铁链蔓延,巴别塔上倒吊的魔鬼对他展露恶意的微笑,天空在某个瞬间倒悬如镜,已死的龙在祭品的头颅中为自己敲响丧钟!
“别……动。”
世界在他的眼中错乱颠倒,眼前的人是斑斓的扭曲旋涡。
但不论如何,在这狂悖混乱的一秒钟内,他的确获得了某种力量……某种足以令他从禁锢中挣出一只手的力量。
于是楚子航艰难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路明非的手腕……将那只近似于怪物的少年拦在身后!
“师弟……怎么能死在师兄前面呢?”
楚子航喃喃道,在如水墨般融化开的视野里,他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那双曾被称之为永不熄灭的黄金瞳的眼睛,倒映在路明非的眼里,却只是一片湿冷的墨色。
而少年幽远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楚子航身上,像是一轮冰冷的太阳。
——当你站在命运的岔路口的时候,有人不惜一切来救你,那在他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你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明明在他握住你的手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应该属于他了才对!
冰冷的枪尖瞬间贯穿了楚子航的胸膛,却在下一瞬被强行停滞!
魔鬼的影子如水波一样消散了,路鸣泽坐在青铜的铁链上,黑色的血沿着铁链爬上被称为神之御座的青铜天柱。
而他的兄长抬手攥住那柄看起来并不锋利的枪尖,命运在这一刻被逆命者扭曲成魔鬼的微笑。
被命运撰写下必中誓言的长枪从不违背命运,于是长枪枯朽、树木弯折,而怪物微微抬头,恰如亡者对生人展露微笑。
夏弥立刻发觉不对,她立刻松手后撤,但猩红的风却丝毫没有退却,裹着无数细小而滚烫的金属液滴对路明非扑了下来,预备将脆弱的人类骨骼切成零碎的熟肉!
路明非不退反进,在液滴落下的瞬间,色泽浓郁的黑色裂缝忽然张开,深色的骨骼从裂隙中破土生长,几乎如一棵崭新的古木!
“七宗罪,贪婪。”
夏弥紧紧盯着那柄曾剖开芬里厄的长刀,怒火在她的眼中燃起。
而年少的怪物并不在乎将死者的愤怒,他握住刀柄,过分厚重的刀身拽着路明非晃了晃,让他举刀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滑稽。
但没有关系,因为在握住武器的瞬间,君主的威严便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
雌龙的龙翼几乎在瞬间被折断,猩红的龙血如雾般泼洒!
夏弥被迫降落,巨大的蝠翼拖在地上,是漆黑的裙摆。
直到她与路明非一同站在地上的时候,才能发现她看起来并不高大……但奥丁的骨殖仍攥在篡位者的手中,她的眼中燃着猩红的愤怒。
路明非沉默地看着夏弥,低声问:“为什么呢?”
在安静的暴风眼中,锁链无声松开,无形的镰鼬呼啸而过,尖锐的切割空气的啸声宛如某种戏剧的伴奏。
风在瞬间被人血染红,路明非慢慢低下头,拨动了一下未愈合的、伤口处刺出的猩红利刃。
“你就是……会上两遍同样当的东西。”
夏弥轻声说,她的眼睛猩红如鸽血。
——喔,原来命运就是这种东西……
于无声处惊雷炸响,故事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划定了结局。
5
在看到利器穿透胸膛的寒光的瞬间,夏弥终于勾起了嘴角。
她本就不长于力量的对决,自然不会选择和怪物正面对决。
在夏弥畅快的笑声里,路明非转过头来,与楚子航对视。
他的血慢慢淌出来,落在楚子航手心时,晕出一握腥腻的古怪触感。
男孩的血那么烫又那么冷,应召唤而来的镰鼬反复切割伤口,血飘飘洋洋落下的时候像是梅雨季永不止息的雨。
对身处梅雨之外的人来说,这是那么美的时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在如雾的轻雨中,男孩打着漆黑的大伞走在石板的长街上,屋檐上的雨沿着滴唇砸下哒哒的回响,男孩的脚步声也哒哒地在青石板上叩响。
当你与他面对面走来的时候,他会抬起伞来,于是你可以看到平平无奇的棕色眼睛,倒映着你的眼睛——
不,不对。
那双眼睛里映出的分明是狰狞的龙裔,是背叛的友人,你的朋友注视着你的眼睛,悲哀和痛苦浓重如云霭。
楚子航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血,对路明非笑了笑。
然后,他攥住手中的匕首,苍白的骨骼在瞬间生长出猩红的血色纹路:“天……丛云。”
贪婪终究是人造的武器,昆古尼尔是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武器,握住它的是弑神篡位的新神,即使是复活的魔鬼,也应该要为这点差异付出代价的。
毕竟,唯有神秘能够对抗神秘,唯有传说才能对抗传说——
路明非按住了伤口。
楚子航下刀的位置很精确,纤薄的长刃以微妙的角度绕开了所有重要器官,只是单纯剖开了血肉。
在神话中,英雄用龙的血淬炼肉/体与武器,而现在,怪物以自己的血肉饲喂这生来便饱饮龙血的长刃,他将天丛云从肋骨的缝隙里抽出,伤口在瞬间愈合如初。
他微微抬头,对夏弥露出冰冷的微笑——
在笑意停顿的瞬间,漆黑的暗影便拔地而起!
夏弥甚至来不及反应,猩红的利刃已经近在咫尺!
在利刃之后,是男孩平静如水的栗色眼睛。
镰鼬在暴风中发出尖锐的笑叫,它们镰刀般的翅翼锋利如刀,尾巴融化在风里,将已死的龙切割成飞扬的残屑。
这本是无比血腥的场面,龙血泼洒、死去的女孩在坠落的过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鳞片折断的声音清脆如鸟鸣。
但久不停息的暴雨冲散了沉腥的血气,于是当它们坠落时,颜色浅淡如樱花飘落。
路明非静静地仰着头,血如花瓣一样轻轻落下来,而男孩儿看着花凋落,他的眼里是永不停息的大雨。
但雨还是慢慢止住了,少女残破的裙摆在风中飘卷如云,狂风的妖精围着它轻快地嬉笑,无形的尾翼被染上浅淡的粉色,它们从血雨中轻掠而过,仿佛故事落幕时水面荡开的花纹。
尼伯龙根沉默地在波纹中溃败,每一道柔美的波纹都会沉淀为安静的裂纹,世界终于沉默下来,妖精远去,死侍在雨中融化,青铜的锁链崩解成飞扬的灰烬。
看着逐渐逼近的地面,楚子航默默擦了把脸上的血,闭上眼睛。
在他全瑕落地前的一瞬,下落的颓势忽然止住了。
路明非双手拽着楚子航衣领,用一种一看就竭尽全力的姿势奋力扛住地心引力的召唤,焦灼地勾头去看楚子航的眼睛:“师兄?师兄你精神上感觉怎么样?不会是傻了吧?”
发现楚子航没有立刻回答后,路明非大惊失色:“真傻了?我也不会治这个啊!人要怎么修?拍一下?”
路明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龙爪,对着楚子航的脑袋比划了几下,沉思了两秒,从兜里掏出已经被压扁了的手机,开始努力尝试修手机。
楚子航咳嗽了两声,看着路明非徒手拧出来的长方形金属块,默默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艰难道:“咳,放我……下来。”
路明非:“!”
路明非立刻轻柔地将楚子航摆放在地面上:“喔喔!差点忘记了人都是要喘气的嘿嘿。”
楚子航:“……”
路明非才不管楚子航说不说话,反正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多了去了,蹲在楚子航旁边一个人絮絮叨叨:“我那会儿还以为你会杀了我嘞。就像是之前在北京对夏弥一样。”
楚子航沉默着看着路明非身上的鳞片逐一收拢,心中竟没有什么波动。
怎么可能呢?他是你的师弟,是你永远的同谋,在你消失的时候他竭尽全力把你从怪物那边拽回来,你每次看到的都是衰小孩可怜的眼睛。
他和夏弥当然不一样,难道真的有人会因为当过龙的小白鼠而爱上龙么……但路明非是会在发现你要死了就转身和你一起you jump i jump的人啊。
你只是付出了一点关心,他就回报你他所有能拿得出来的整个世界。
何况你不是答应过他么……即使面前的是命运,你也要陪他一起斩断!
于是楚子航平静道:“你和她不一样。”
路明非歪头谨慎地看了看楚子航的表情:“欸?怎么感觉你今天格外煽情……不会是夏弥还没死透吧!”
楚子航沉吟了一瞬,皱眉:“的确有可能。”
路明非下意识转头去看路鸣泽。
路鸣泽把还插在肋骨上的昆古尼尔甩掉,幽幽地看了一眼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夏弥,叹了口气:“怎么感觉在送羊给狼拜年……放心吧哥哥,他没事。”
“相比起这个……哥哥,你们还是快点跑吧。”路鸣泽看了一眼尼伯龙根的裂纹,贴心道,“尼伯龙根要碎了哦。”
路明非:“……”
路明非一把拎起楚子航就开始狂奔:“啊啊!你为什么不早说!”
路鸣泽留在他身后配合着喊:“你们刚一下来就开始腻歪,这不是给哥哥留点泡帅哥的机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