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Decem

4、第三章

　　宋洵被罚来的清风苑听上去清风徐徐，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境，实际却是块荒无人烟的墓地。
　　在清风苑正北方有一座藏骨塔，存放着玉山堂逝去数位长老的骨灰，寻常时候都大门紧闭，除去每年祭祀，平日无人踏足。眼下正逢祭祀期，所以打扫藏骨塔自然成了宋洵分内之事。

　　这日，宋洵照旧起了个早，收拾上竹筐正要出门去藏骨塔，却被“咣当”一声响绊住了脚，一转眼，发现阿春又四仰八叉趴在地上，一双铜铃眼骨碌碌转。
　　“十……啊，三。”徐衍动动下巴，口齿不清地向宋洵求救。
　　宋洵放下竹筐，打量着狼狈不堪的“阿春”，道：“我叫宋洵。”

　　“宋——嗝——”徐衍没想到他这个连饭都不用吃的壳居然还能打出嗝来，十分尴尬，只好别开眼望着床脚。

　　宋洵并未在意，俯身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提着阿春的胳膊让它暂且在掉角的破木凳上坐下，又给自己沏了杯凉透的水，这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晦暗的土坯房里，模糊不清的阴影罩在宋洵身上，俊秀的面容被生生打了层冷硬的味道。徐衍近来眼神不济，尚未仔细观察宋洵，只知道是个挺好看的少年郎。如今这么凑近了一看，忍不住呼吸一顿——虽说原本就不喘气，但还是从心头到眉头都齐齐一跳的感觉。

　　徐衍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老实地闭了嘴。

　　宋洵喝了口水，道：“我有几个疑问，但答不答在你。”
　　徐衍看着他，没表态。

　　宋洵挑了个还算折中的问题，“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徐宗主悲从中来，动动上下两片猩红的嘴唇，道：“死。”
　　宋洵眉峰一挑，露出个毫无意义的笑，“果然。”
　　他无法得知在赤金谷历代先辈中有没有人将死人变成傀儡“魂石”的，他只知道自己没动歪心思，用旁门左道的邪法来“借尸还魂”。

　　“看来是你死后有人对你动了手脚，”宋洵道，“四大陆历来就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想来将人变成傀儡也是其中一种。”
　　徐衍义愤填膺地重重“呸”了一声，心说那群道貌岸然的正派弟子果然不是东西，人都死了还要拖出来不依不饶。

　　“既来之则安之，”宋洵起了身，拢了下外衫道，“我还要去藏骨塔，你在屋里歇着。”
　　徐衍一愣，这就问完了？

　　宋洵背上竹筐，拎着木桶出了门。没料到徐衍一瘸一拐跟了上来，出门时被门槛绊倒，飞扑出去的瞬间拽住了宋洵的袖子。
　　袖子被阿春细长的手指插了个大洞。

　　“你干什么？”宋洵压着怒意，垂眼盯着阿春的后脑勺，仿佛要把它脑袋烧出两个窟窿来。

　　徐衍挣扎着扬起脸，“带、上我。”
　　“带上你去晾抹布么？”宋洵心道，连站都站不稳，当摆设不成？
　　徐衍死死地抠着宋洵的袖子，大有要把它彻底拽下来的势头。
　　宋洵皱起眉，衣裳破了还要补，倘若破的厉害就补不了了，要花银两请人裁，那就划不来了，于是道：“你撒手，我就带上你。”
　　徐衍眨巴了下阿春那双大眼，缓缓收起干柴似的爪子。

　　徐衍那一双腿形同虚设，几乎是被宋洵夹在手臂里拖着走。徐衍一时觉得颜面扫地，他万剑宗宗主的尊严被死死摁在地上反复摩擦了千百遍，磨得没脸没皮。
　　所幸现在顶的不是自己的皮囊，再丢人也用的别人脸面，哪怕光着出门也不怕，这么一想，便坦然了。

　　藏骨塔闭了几日，只得重新开塔换气。
　　宋洵摸出一把朴素的铁钥匙插进了锁孔中，片刻后，大门内部响起机括传动声，咔哒咔哒，一环连一环，最后伴随一声铁器摩擦的轻响，丈余高的门错开了条一指宽的缝隙。

　　从内而外透出的沉闷感，与腐朽的气息杂糅在一起扑了宋洵和徐衍满脸。

　　他不慌不忙把阿春往前一推，说：“你先把门打开再过来。”
　　话音落地，他自顾自转身走了，把徐衍一个人晾在古朴的大门前。
　　徐衍心里骂了声娘，运起浑身力气去推门。

　　宋洵放下了竹筐，盘膝坐在塔门旁，顺手拔了几根枯草，捏在手里打了个结。枯草有些韧劲，他将几根草在拉宽的结中上下穿梭，不消片刻，一只干瘦的小兔子便立在了他的掌心上。
　　兔子蜡黄的脸对着宋洵，两只耳朵一大一小，是个营养不良的产物。

　　他捏着兔子端详了片刻，待阿春好容易推开了半扇门，蹒跚着走过来，甩手一扔，把兔子扔进了徐衍怀里。
　　徐宗主垂眼一看，嚯，就拿这么个丑玩意儿来犒劳他，说敷衍都怕委屈了“敷衍”。

　　宋洵领着徐衍进了藏骨塔，浓重的阴影一下子掩盖了两人，把行将腾起的暑气彻底隔绝在了塔外。
　　腐朽沉闷的气息扑了满脸，徐衍借着从手臂宽，三尺高的窗子透进来的微光，扫视着那一排排静立的牌位，以及牌位后制式奇诡的骨灰龛。

　　宋洵扯着阿春的手腕拾阶而上，另一只手的火折子低低垂着，映着脚下的石阶，难得话多地解释道：“藏骨塔内安置的是我赤金谷玉山堂先辈的骨灰，塔身共有七层，四层往如今还是空置的。玉山堂自创立之初就人丁稀少，死后能进藏骨塔的又须是其中佼佼者，所以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五十位。”

　　徐衍闻言，费劲地在脑瓜里扒拉了扒拉，总算从那堆灰烬一样陈旧的记忆里找到了关于赤金谷玉山堂的丁点传言。
　　赤金谷在四大陆闻名遐迩，以傀儡术见长，但赤金谷以外的人对这种秘术其实知之甚少，而玉山堂又是谷内最为神秘的一个分支。相传玉山堂弟子掌握着数以万计的古籍，内容从有迹可循的四大陆史料到的，再到不为人知的巫术邪法，只要在四大陆曾出现过的东西，应有尽有。

　　宋洵接着道：“赤金谷有玉山、归云、四合、长乐四个分支，司职不同，弟子资质也不同。”
　　徐衍没想到小小山谷却也有点门道，当下费力地动起两片嘴唇，挤出一句话，“你、是、哪支？”

　　“哪支也不是。”宋洵淡淡道，面上表情晦暗不清。
　　“是么。”徐衍往前一凑，心说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这么不中用。

　　默了片刻，宋洵道：“你如今只是个傀儡，似乎还不如我。”
　　徐衍：“……”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四层，徐衍腿脚不便，也帮不上忙，宋洵把他放在细长的窗口前，自己拧了块抹布擦地去了。

　　徐衍靠在窗边，盯着投在地板上那一条光柱出神，盯了会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由于四层空置，所以只摆了一张香案在正中，香案四角下正正压着四块漆黑的石砖。
　　徐衍抬起手，挡在窗前晃了下，如此反复，终于发现西北角上那块的确与众不同。他看一眼正弯着腰卖力擦地的宋洵，又看看那块黑得深沉的地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弄出了点动静来。

　　“十十十……十三。”
　　空荡荡的塔里，徐衍变调的声音余音绕梁，宋洵听见他叫魂一样，回过头一皱眉，“又怎么了？”

　　“你你……脚边那……块砖，有问题。”徐衍说得磕磕巴巴，一哆嗦，差点把阿春的舌头给咬下来。

　　宋洵顺着他指的方向，拎着破抹布直起身垂目往地上看去。
　　徐衍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挡上光线再放下，来回几趟，宋洵自然也看出了端倪。
　　那块砖看似与旁边的石砖别无不同，但在光线变化之下，砖表面上黯黑的色泽却没有任何变化，光投在上面仿佛投进一片虚无中。

　　宋洵蹲下来，探手敲一敲那砖，里面有轻微“嗡——嗡”回响。
　　“这是——你怎么过来了？”宋洵一抬头，正对上阿春一张惨白的脸。傀儡没有呼吸，身量轻，走动时几乎没有动静，乍一出来能把人吓个半死。

　　“这里有、有机关。”徐衍捉住宋洵的手臂，“别、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