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修狸花

3、错过

　　兵器交割，一片混战声，许久之后，渐渐平息。

　　西戎敌军自殿外围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片，只等一声令下，便冲进去将那高座上的君王捅成筛子。

　　可曾后悔吗？

　　宫湦一如初见般细细凝望着她，指尖的珠翠冰凉透骨，嘴角半分苦涩，半分苍凉。

　　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宫湦道：

　　“姒儿，待孤王出去后，你即刻就跑，不要犹豫，也不要……看我，可否？”

　　冰冷的美人仰头看他，眼中似有湿热，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在他怀中颤抖，声音漠然：

　　“你以为我会犹豫吗？”

　　“如此孤王便放心了。”声音溺笑。

　　轻轻一吻，落在额头，宫湦便不再看她。

　　放下她，大步走向了殿门，“锵”地一声，抽出腰间许久不曾用过的佩剑，决然中豪无半分畏惧。

　　褒姒呆滞在原地，似乎不知该做什么，没了那熟悉温暖的怀抱，明明是木然的神色，可为什么脸上的眼泪却越流越多。

　　热泪滚落，怎么也止不住。

　　殿外响起了一片厮杀声，褒姒突然想起了什么，恍恍惚惚地往出跑，直到听见一声熟悉的“闷哼”声，接着是倒地声，还有兵刃地碰撞声。

　　国破、城灭的君王能有什么下场……

　　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接着是前所未有的惊慌。

　　她跑出了殿外，面前却是黑压压的铁甲兵，锋利的长枪上鲜血淋淋。

　　脚下赫然滚着一颗人头，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

　　王宫外，晚霞烧红了那一方天际，瑰丽如血却不及褒姒脚下的一地猩红。

　　头颅上的一双眼安然阖闭着，面庞刚毅而又俊美，只是少了一个身躯。

　　褒姒跌坐在地，随即慌忙的爬到宫湦的残躯旁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拼好他的身体。

　　她哭着，越拼越慌，血浆淌了一地，鲜红温热的液体浸没了白皙的手臂，却怎么也拼不全。

　　抱着那具残躯，褒姒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死了，真的被自己害死了。

　　余生不知爱，才遇爱，就转瞬即逝。

　　你等着，姬宫湦，我来陪你。

　　一把拾起他的佩剑，褒姒自刎而死。

　　忘川河涌，黑雾弥漫。

　　褒姒迷茫地踏上一座不知尽头的残桥，脑中一片混沌，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

　　脚下的，说是桥，却又不像。像是某种动物的骨架，洁白如玉，蓝光如荧。桥面零零散散撒着圆润的珠玉，清辉不已。

　　走了好长时间，褒姒终于清醒过来。

　　她应该是死了的，却为何没有见到宫湦，只看到前面躺着一个白衣男子，额上生角，周身散发着茭白的光晕，半仰在地，恍若仙人。

　　那人忽然起身，趴在地上，喘息不止，察觉到面前有人，他微微抬头，神情和善，唤她过去。

　　他疲惫不堪，并无半分恶意，褒姒上前扶起他。

　　白衣男子虽然狼狈，却仍然贵气不减，紫冠雍容，他温和道：

　　“你叫什么名字？”

　　“褒姒”

　　“这名字不好。”

　　男子伸手，自她额间一点，去除了她魂体中的混浊，渐渐显出了模样。

　　“叫梦息吧。浮生若梦，凡尘不适合你，忘川却缺一个你。”

　　“为何缺我？我无心并不懂爱，更不知如何息梦。”她喃喃道

　　男子闻言浅笑，眸中尽是祥和。

　　“众生有错，生生世世皆难逃一错，你问何为爱，众生犯错，大错、大恶者，唯爱可以弥补。

　　你可愿弥补你的过错。”

　　“我……愿意。”

　　之后忘川便多了一个叫梦息的女子。

　　男子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他身形破碎前，曾嘱咐她，每日取一粒骨桥上的明珠，碾碎做汤，见桥上行人，便要他喝一口，去除前生的罪孽，方能继续前行转世。

　　此刻站在桥边，梦息捏着一枚明珠，有些犯难。

　　碾碎倒不难，就地捡一根棒骨撬碎了就成，可哪里来的汤水呢？

　　低头望见桥下漆黑的河水，梦息有了主意，桥上碎骨成堆，挑了一个尚且能盛水的头骨，梦息向桥头走去。

　　墨黑的河水，再撒入珠粉后，变成乳白，光泽柔亮。

　　那位大人说一天用一粒就够了，她是不是加的多了。

　　暂且试一试，梦息仰头喝了一口。

　　周身光晕四散，身体一阵透亮，又恢复常态。

　　反复试了七八次后，待汤变成清亮的无色后，梦息估摸着应该是差不多了。

　　她需要个人来试汤了。

　　奇异的是，在她做汤的这段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来渡桥，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她分不清过了多久。

　　这时，桥头走来一个人，步子跌跌撞撞的，全身黑洞洞的，一边走一边晃着脑袋，手舞足蹈的，嘴里也不知喊些什么，身上满是人间的浊气。

　　就是他了，既然第一个来，就来喝口汤再过桥罢。

　　端着汤走进，不知为何梦息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相貌，模模糊糊，黑洞洞的，似乎并不认识。

　　那个人摇晃着，差点撞翻她辛苦配好的汤，并且理都不理她，光往前走。

　　梦息拉住他，冰冷道：

　　“喝了汤再走。”

　　“阿……不，不……喝，要快点走，赶不上……”

　　那人一手打翻了汤，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又往前走。

　　梦息咬唇，从未受过这般对待，盯了一会，她想到了法子。

　　苍生教我弥补过错，岂能让你不喝汤就过这桥呢。

　　捏紧了头骨，看着桥上洒落的汤，梦息心想：若是她能让这汤重聚回来就好了。

　　不料，地上的晶莹竟真的聚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重回了头骨里。

　　惊讶了之余，梦息了然，定是那位大人赐给她的神力，如此……

　　那人依旧神志不清的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迷雾中，梦息奔过去，直接板住他身子，估摸着位置，踮着脚将汤递到他下巴让他喝。

　　见他依旧躲，却不敢推开自己，梦息试着动用法力。

　　“张嘴，喝了你就能过桥。”

　　那人果真没有反抗，乖乖张嘴喝掉。

　　喝完后，却癫狂了一般，大叫着跑向了雾蒙蒙的桥尾。

　　在得知自己能使用法力后，梦息向桥头挪了挪，自中间升起了一道石门，在门前架起了一口锅，将骨桥变成石桥，把桥上的明珠都收集起来，每日溶一粒，做好汤，逢人过桥便让他来喝一口。

　　前几个还会反抗两下，后来的人见前头喝，便以为是规矩，安安分分地喝了汤才走。

　　每一个喝过汤的人，都会洗去魂魄上的七情六欲，过了石门便会忘掉前生记忆，而梦息也会盯着走过石门后他们原来的样子，一个又一个，却一直见不到他。

　　一晃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她瞅得眼睛都要花了，却还是没看见他。

　　直到后来貔貅来找她。

　　“新任的孟婆已经快到忘川了，梦姐姐见过他的转世后，便去投胎吧。”

　　“他这一世如何？为何他转世我竟从未遇见他。”

　　“这个……貔貅也不知晓，不过他这一世还是帝王。”

　　梦息身子一僵。

　　“梦姐姐，就是这里，殿中坐在龙椅上的人就是他。”

　　梦息颤抖着，泫然欲泣，似悲似喜。

　　她看着下方，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宫湦正襟危坐，明黄的蟒袍映在倾城的落日下，耀眼不已，金珠玄冕。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却又不尽相似。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那双眉眼比他踌躇满志，比他野心勃勃。

　　意气风发，是个真正的帝王。

　　这时，大殿的屏风后，走出一位女子，满头珠翠。

　　温婉的美眸上，额间一点金色花蕊，金丝织摆，雍容而又不失柔美。

　　两人温情相拥，宫湦横抱起她，溺笑着走入内殿。

　　梦息低头甚是死寂，身子又弯了几分，沙哑道：

　　“如今……我在桥头多久了？”

　　貔貅担心她，却又不想骗她

　　“如今距离西周……已有一千年了。”

　　梦息抱着肩，只觉得浑身发冷，自语着：

　　“为什么这样…我在这里…只要他过桥一定能认出我的，况且这一千年来，每一个过桥的人喝过汤，我都细细辨认过，都没有他……

　　为什么？貔貅，我都辨认过，没放过一个……

　　不对，有一个，是……是那个傻子吗……他喝了汤就跑了，我都还没来得及看……

　　不……为什么会这样……”

　　她抱着肩痛苦的弯下腰，身上浊气翻涌。

　　貔貅大惊，伸手捞她，却只捏到一件精美的空袍，青烟消散，只留金钗玉饰散落在轻飘飘衣袍上。

　　当我知道爱的时候，它让我学会等待，当我等到了生命的尽头，它却让我明白什么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