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是个万人迷》夜行歌

19、幽冥（4）

　　滔天怨气被无声安抚，贪婪狂热变作微微迷惘。“它”不明白面前这人在做什么，更不明白神魂深处的呼唤为何停止。
　　不满意祭品、么？
　　如今“它”不过一缕幽魂，无法献上血肉。但只要重返人间，“它”会不计代价供养魔神。“它”甘愿的，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让“它”回到女儿身边……

　　“不应该这样。”

　　宿怀星对“它”说。

　　魔相并非肉身，“它”听不见声音。这句话随着灌进残魂的至纯之气，直入心神。

　　宿怀星道：“我不知道祂许诺你什么。不要信。”

　　堕魔等于用精魂血肉换取超脱人世的力量，魔身越强，越难自控。最终结局不过两个，要么挣扎求真、神形俱灭，要么放纵自身、沉沦恶欲。

　　此刻“它”噬死返生，执念只为护佑挚爱之人，堕魔后哪能如愿？
　　魔神许诺再多好处，不过是耍弄囚徒的饵，让绝望堕落的生灵一步步沦入无边地狱。还要把他们珍重的人和事，一并拖进业火。

　　不应该这样。

　　即使重生。
　　也要干干净净回来。

　　朱雀精魂之火源源不绝渡入北幽。无法消尽魔神的影响，但已经让“它”缓过劲来，不再受恶欲侵染。
　　吞食的百万亡灵渐散渐还，隐隐露出生前面目。
　　末代女王。
　　身上还穿着殉国那一刻的军装，长枪委地，铁甲铮铮。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她坦然赴死，无怨无悔。是死后拂过亡魂的龙息，让她恨意滔天不得往生，直至堕魔。
　　堕魔以后做什么？
　　她要把云端上的“神仙”拖进淤泥，叫他们尝尝修士对凡人的欺凌压迫。都该死。冷眼旁观的天仙神佛，都该死。

　　宿怀星沉默不语。
　　他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但回头想想，是因为做过了，烦了，释然了，他才觉得没有意义。
　　杀人平心意。
　　也不是不行。
　　宿怀星想了想，诚恳地说：“要不我帮你杀。你别堕魔了。”

　　劝得很生疏，很荒诞。
　　魔尊不知见过多少濒临堕魔的可怜人，劝是不会劝的，心情好的时候作壁上观，心情不好一脚给人踹下地狱，管你有什么三痴五毒，统统抓来打苦工，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魔生也苦。
　　这是他第一次和魔神抢人。
　　没经验，努力了。

　　换个别的什么人，荒诞无稽的一句话，说不定成为压倒本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前半堕魔的幽鬼却微微笑了。
　　或许因为他不久前共情她的遗念。或许因为思怀血亲的心意，他们如此相近。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会把大哥找回来的。

　　刀山火海万箭穿心，她会回到女儿身边去的。

　　意绪澎湃，执念愈深。
　　稍稍平息的寒风重新鼓荡起来，细细麻麻喑喑哑哑仿佛暗夜中有百万毒虫在爬。
　　沁血的、断续喑哑的鬼声幽幽荡起。

　　“熙儿……”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满怀爱怜念出这个名，不像母亲呼唤孩子，倒像是冤魂恶鬼迫害无辜少女。

　　宿怀星应道：“嗯？”

　　鬼声与风声混淆不易分辨，他倾身向前想听得清楚些。一道剑光凭空斩来，将他生生逼退几步。

　　……怕他受骗了，受伤了。
　　谁不怕呢。
　　谁能容忍挚爱之人接近邪魔？
　　她忽然向远方望去，腐朽溃烂的唇齿轻轻颤动。宿怀星听不见她的声，只能看到嘴形。

　　“赵、淳、熙。帮我，看看她。”
　　“嗯。”
　　“转告她……”魔相瘪塌，腐败越来越快，“不，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好了。”
　　“好。”
　　“谢谢。”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预兆吉祥的细雪落在她眉间，似是尸骸长出的无忧花枝。朱色彩绘其身，摇摇曳曳，如飘带长裙。
　　魔相现朱颜。
　　朱颜化白骨。
　　亡魂复归真源，重回天地。

　　宿怀星出神地望着，肩头忽然一沉。
　　盛凌霄解开外袍给他披上，眉目严峻比寒渊更冷。
　　宿怀星急忙解释自己事前知晓亡灵身份洞观遗念有十分把握才决定唤醒她，绝对不是找死。
　　盛凌霄一言不发，沉着脸给师弟系衣带。

　　……完了，他可能要连上八节安全避险教育课。

　　宿怀星果断装病，气喘微微喊了声“冷”。
　　掌门真人升疏的法袍与他身量不合，披在身上松松散散。宽袍大袖长摆，衬得腰身清瘦，弱不胜衣。
　　盛凌霄动作停了停，系好最后一颗内扣，如往常一般把脉渡真气。
　　宿怀星道：“多谢师兄，师兄你真好。”
　　寄望于自己奇怪的说服力，吹捧两句说不定掌门真人不计较了呢。
　　然而完全不管用。
　　盛凌霄依旧脸色阴沉沉吓死人，一言不发理衣袖，沿边往上挽了几折。下摆太长，剑气化刃割断数寸。他俯身细看，师弟赤足踩着碎冰，难怪感觉冷。

　　宿怀星走神想着事，突然被握住脚踝，身形差点不稳。季青冥从旁扶住他，揶揄道：“你怎么比徒弟还娇贵。”
　　“要你管。”
　　“我不管你早摔了。”
　　幼稚的两个人眼看又要闹起来，盛凌霄冷冷道：“别动。”
　　宿怀星连忙住口，一动不动。
　　季青冥看不惯他装乖，本来只是扶了扶手臂，故意凑近一些，揽上肩膀。
　　盛凌霄似乎不在意，低着头，专心摆弄手里的半成品。

　　荀奕看了会戏，啧啧称奇。
　　二选什么一。
　　元衡道君一个也不选，这两人照样追上去。

　　掌门真人半跪在地，用木屐兽皮加臂环制成短靴。做工粗糙但胜在舒适暖和。宿怀星再夸一遍：“师兄你真好。”
　　盛凌霄仍是那副随时逮人上课的冷峻面貌。宿怀星觉得怪吓人的，对荀奕使了个眼色，叫道：“宗主前辈您怎么了！”
　　荀奕准确捕捉到他的意思，苦闷扶额：“啊痛痛痛头好痛。”
　　身姿曼妙转了个圈，仙君下凡似的往他怀里一倒。宿怀星大惊失色：“您为了救我伤重至此！”火急火燎抱起人跑路。
　　盛凌霄：“……”
　　季青冥：“……他俩是不是学的一个戏班子？”

　　宿怀星管他们怎么编排自己，反正不能被掌门真人逮去补课。
　　荀奕碎碎念：“你往上抱点，我侧脸角度更好看。”
　　“嘘，你头痛晕倒了。”
　　“这就晕这就晕，别压着头发。”
　　一连变换十七八个姿势，荀奕终于满意，眼睫低垂，柔弱地投下一小片阴翳：“这样可以么？够不够萧索落拓？”
　　“……再吵把你扔进冰窟窿。”
　　荀奕不闹了，拿出玄武护符便要递给他。

　　甲壳开裂闪烁不详的光。

　　荀奕微微变了脸色，伸手捏他的下巴。宿怀星被迫低头，气急败坏道：“我扔你了！！”
　　四目相对，荀奕目色空茫，像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世界。
　　片刻后，拇指按上他的额心。
　　宿怀星神魂震荡一下。以意内观，一切如常。但他感觉不好：“怎么了？”
　　荀奕支起宝镜，对准神明穴：“这里有标记。”

　　淡淡一痕黑气。
　　是魔神对信徒的标记。

　　“……我看不见。”
　　“标记很浅。没事。暂时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事情大了！
　　魔神素来偏爱他。天道偏爱成就气运之子；魔神正相反，偏爱谁就威逼利诱将人拖进地狱。
　　宿怀星没被坑死纯粹因为血脉特异。

　　朱雀精魂天克污浊之气。

　　盛凌霄骂得挺对，他酷爱作死，仗着自己不受魔念腐蚀，魔神给什么他要什么，以身饲魔他也敢。单单心脏就献了上十次，念祷词无比虔诚，仪式完了就跑。
　　反正都是互相骗，魔神只想弄死他，他白拿一点修为怎么了。

　　骗得太多，估计魔神也烦，越来越不爱搭理他。

　　这次做了标记。
　　下次勾魂讨债……他上哪找十几颗心脏献上去？

　　“不要紧的。”荀奕安慰道，“你刚才承诺了什么？尽快践诺，消除魔念就好。”
　　宿怀星道：“信国失踪的小公主，我要找到她。”
　　荀奕沉默片刻，认真建议：“要不直接堕魔吧，省事。”

　　小公主失踪两百年。
　　一个凡人，两百年，转世投胎都老死了。

　　不过她身怀龙子，寿数异长也说不定。

　　荀奕道：“她身上有龙祖标记。最直接的办法，问一问孟章神君。”
　　宿怀星：“……我要是能上达天宫还怕这点魔念？”
　　荀奕笑道：“没那么麻烦。别家老祖宗飞升断尘缘，龙神不一样啊，法相降临常有的事。”

　　赶早不赶巧，东宫正准备祭祖。
　　声势浩大，邀请函送遍仙家洞府。宿怀星去年就收到几封，本来不打算凑热闹，这下不去也得去了。

　　青龙祭祖与别家不同。好看极了。

　　字面意思的“好看”。

　　他们家老祖宗嗜好交尾，祭祀最隆重的环节、就是给始祖选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