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56、Part.LV 日常

　　在九泉也的概念里，就算店长他们真的会离去，那么至少也会附带一个隆重的仪式。比如说在与煞的搏斗中，比如说在某个像六月飞雪那样离奇的气象里，比如说自己选择一个特别的地方发表一番人生感言之后。等等等等。
　　但绝不是在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常里，在某个时候，上一秒还在互相谈些有盐没味的东西，下一秒忽然再也看不见这个人。
　　他所存在的时间长逾千年，然而却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傍晚，在不为人知的僻静之所，在一个过于微不足道的时间段，回归于天道之中。
　　没有尸体。没有遗言。没有仪式。没有纪念。
　　九泉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一直到仍牙过来找到了她，她仍然处于自己空旷而虚无的精神世界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想法，全部都被厚厚的一层白色给盖住了。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两个小时，她终于慢慢地回过了神。她发现自己坐在客厅里，还是在自己平时呆着的那个角落，坐在懒人椅上。客厅里除了自己只有仍牙一个人，他孤零零的身影沐浴在客厅黯淡的灯光之下，手上好像在搅拌着什么粥一样的东西。
　　“……仍牙。”
　　仍牙听到了这轻如蚊吶的呼喊，转过了头。灯光从他的头顶上直直洒下，将他的脸完全盖在头发的阴影之中。
　　九泉也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涌聚在心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她不说话，反而是仍牙先笑了笑，说道：“抱歉，我是不是看上去老了很多？吓到了你了。”
　　九泉也的喉咙动了动，良久，才艰涩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仍牙停下搅拌的动作，端起碗朝九泉也这边走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他的脚步也是轻飘飘的，“我给你煮了点粥，先喝一点吧。”
　　九泉也顺从地接过了碗，但在手刚刚拿稳的时候却忽然急切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仍牙。她用力地握住仍牙的手腕，双眼茫然而张皇地睁大，死死盯着仍牙。
　　仿佛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仍牙不言不语地垂下了眼睑。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对峙，谁也没有率先说一句话。不知多久之后，九泉也似乎终于是放弃了。她收回了手，改为捧着碗，拿着碗里的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起粥来。粥的上面放了一些爽口的小菜，吃起来清淡而不寡味。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认真品尝，细细咀嚼。原本大概十分钟就能吃完的东西，她硬生生拖到了半个小时。
　　之后的一切都无声而有序地进行着。仍牙收走她手中的碗筷，拿到厨房里洗好。再出来时，九泉也还坐在那里，像是一直在等他。
　　仍牙没说话，默默地走进店长的房间。从客厅能听到那里面传来的翻找东西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仍牙手中抱着一个铁盒子走了出来。
　　他坐定在九泉也的面前，把铁盒子打开。九泉也抬眼瞄了一眼，里面是厚厚叠叠的一些纸制品。仍牙拿出最上面的一本，认真地说道：“这是红屋这座小楼的房产证，证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你的了。”
　　他把证书递到九泉也的手上。九泉也一动也没动，但是仍牙很有耐心，他并不出言催促，也是静静地坐着，等到九泉也终于颤了颤双手，艰难而缓慢地把东西接到手上。
　　仍牙正想要补充点什么，九泉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这笑声如此突兀而刺耳，在安静黯然的客厅里荡开了不安的气息。
　　“……九泉？”仍牙有些担心地低声叫道。
　　九泉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只是忽然觉得，怎么一下子这么接地气了。我只在电视里的生活剧里看到过这种桥段，你知道我几乎不看生活剧的。”
　　“那些电视剧大部分都是肥皂剧，不看也罢。”仍牙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下来，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严肃，开始向平日里生活的状态靠拢。
　　“那么……你还有多久呢？”九泉也擦了擦眼睛，问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可能我能坚持的时间连一个晚期癌症患者都比不上。”
　　这不是绝症，这是死亡。
　　“……你……你死了之后，会是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遇见过我的同类，没有参考，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应该不会像偃季和店长那样，我是有实体的，只是……毕竟过了几千年了，就算是白骨，大概也已经风化了吧。”
　　“一堆粉末？”
　　“也许。”
　　“随风而逝……听起来，好像很唯美。”
　　仍牙却没有立刻答话，他静静地看着九泉也，忽然伸手出去，指腹触摸到她脸颊上的水痕。
　　“九泉，哭泣也是人类感情的正常表现，你不必强行压抑自己。”仍牙柔声说道，“在离开之前，我希望能看到你真心的笑，和放肆的哭。”
　　这句话像撬开闸门的把手，九泉也怔了一秒，顿时扑到仍牙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断断续续，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一起呕了出来一样大哭，像是要撕裂声带一样哀嚎。
　　“仍牙……我、我能够和你们一起生活……我、我真的很开心……过去的十七年，我过得……非常幸福……我……谢、谢谢你们……”

　　第二天早上，仍牙发现自己还能正常地醒来，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早餐还能够和九泉也一起度过。
　　但是当他走下楼的时候，发现九泉也已经坐在平时吃饭的那张桌子上，桌上摆着简单的小笼包和骨头汤。她正拿着一双筷子，一边吃包子一边喝汤。
　　大概是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九泉也对着楼梯的方向抬起了头，迎上他有些讶异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笼包和骨头汤都是两份，够吃了。”
　　“……”
　　“愣着干嘛？快下来吃饭啊。”
　　仍牙抿了抿嘴唇，坐到桌前。面前的小笼包和骨头汤都是九泉也最喜欢的那家老店所卖的，记得大概刚定居在这里的时候那家店就已经存在了。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这家的骨头汤虽然很好喝，但是味精放得很多，还是少喝比较好。”他坐下时，顺口说道。
　　“嗯，我知道。”九泉也冷淡地应道，“我也不是天天吃。”
　　仍牙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汤。记得自己去买的时候，汤都是从坐了火的大锅里直接舀出来的，烫得不得了。但是现在喝到嘴里，只剩下适中的温度，汤汁新鲜而味浓，感觉喝上一百年也不会腻。
　　九泉也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地收拾自己的书包，然后往肩上一挎。就在快要离开这张餐桌时，她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如果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你们学校不是不允许上课的时候开手机吗？”
　　“我会开静音。”
　　她没有回头，径自朝着红屋的后门过去了。一切都那么自然随意，好像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九泉也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她还是愣了一愣。
　　面前的男生也是一脸茫然，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几秒钟，许简晖才试探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你现在出现在这条路上，是不是早了点？”
　　“啊，这个……”许简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了别头，“没什么，就是想早点来跟你打个招呼。”
　　“……”九泉也不说话，挑着眉冷冷地看着他，双方之间的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好了好了，我认输，别瞪着我了好吗？”许简晖稍稍抬起双手，在胸前比出投降的手势，继而又垂了下去，连带着脑袋一起，“仍牙昨晚上跟我说了。”
　　然后他便没有再说出任何话。本来的计划是一大早在门口等到九泉也，然后安慰她几句，从而不至于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但是现在许简晖只觉得自己语文简直没有学好，他甚至开始在心底呼唤课代表的名字。
　　沉默在两人之间尴尬地蔓延——也许只是对许简晖的单方面尴尬。
　　“知道就知道了，为什么搞得好像你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熟悉的冷冷语气，熟悉的干脆利落，唯一不太熟悉的是，总觉得现在九泉也似乎比以前要多一点话了？
　　许简晖抬起头，看着九泉也和以往一般无二的表情，终于露出了微笑，“我以为……算了，没什么。”
　　九泉也点了点头，她一向不善于接话。眼下感觉上好像已经完成了与许简晖对话的任务，于是她果断地下了台阶，朝着自己学校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两步，好像又忽然反应过来许简晖被自己甩在了身后，又转过身来朝他招了招手。
　　“那么，回见。”
　　毫无温度的道别。
　　“啊，等一下！”眼见九泉也真心打算就这么走掉，许简晖急忙跟了上去，“那个，我就是想说，如果你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可以。”
　　九泉也没答话，死活不肯把脸转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一件事，是课代表告诉我的。”许简晖咽了口口水，调整了一下语气，谨慎而郑重地说道，“松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