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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齐洱子:万物没意外,谁寄锦书来, 狂欢在沙滩的天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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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如若终将会被时光奔腾不息的力量压迫着奔赴向死亡,
那么请竭尽全力在必死无疑的道路上,
面对终将流逝的一切,
保持清醒和尊严的微笑。
*
天空的颜色和圣湖是一样的。云朵、地面以及远处山脉覆盖的积雪也是一样颜色。十月的纳木错,地上的积雪不厚,牦牛的脚印,人类的脚印在白色的幕布上绘制出精巧的图案,富有规律地延伸。脚印的内部,是陆地裸露出的沙黄色肌肤。似乎有些凸起的小石块,踩上去没有感觉,大概已经被岁月磨平。
圣湖被黄白相间的陆地团团围住,安宁而祥和,如纯粹、深邃、幽蓝的宝石。是那颗被白发苍苍的露丝放手后沉入海底的海洋之心,是有情人珍藏了一生一世的回忆。
峰顶的雪融化了,与白云连成一片,绵延向无穷无尽的远方。这里美得太空灵,太清旷,太神奇。海拔5000多米,她伸手就可以碰到云。这是她有生以来距离云彩最近的一次。
她伸手去摸云。圣洁、丰腴、像棉花团的物体。沿着软绵绵的轮廓轻盈地扭动着手指,她摸到了云的血肉。
她觉得自己与白云一样,就是天空的孩子。此时此刻正享受着天空的哺育和抚触。漂浮着,且轻盈。
铂金色的太阳光线碎成粉末,洒在云上,手指上,脸颊上。没有戴墨镜,却不觉刺眼。瞳孔被琼浆洗涤,清凉干净。
她不觉寒冷,只是痴迷地快速摁动快门,她要将她所见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下次再来西藏,或许就不再来纳木错,又或许,不是十月的纳木错。
她有种错觉,此地静待一天,仿佛外界万物高速运转生长、人群聚散离合,已有十年。
她走向离湖泊更近的位置,相机记录下的是另一种美景。仿佛到了另个胜地。清亮、澄澈的湖水细碎地涌动着,一层漫过一层,缓缓地涌向雪花构筑的堤岸。沾湿了她的鞋尖。她后退一步,生怕自己惊扰了这亘古不变的、空灵的圣洁之地。
沿着岸边走。浪花隆起变高,形状和颜色都变得像云,惺惺相惜,因而变得越来越相近。
随着视角的变化,圣湖呈现出蓝绿色。因此终于和天空有了分离。湖水与天空太过相爱,站立在一起,靠得太近,而又保持着独立的姿态。
\" 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束缚。
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
奉献你们的心,但不要让对方保管。
因为只有生命之手才能接纳你们的心。\"
可惜她不是萧何,无法将风景幻化为跃动、轻盈的音符。
她不是靡扬,无法用歌声转载眼前美景。
她不是周可卿,不会用精妙的画笔凝固住这诗歌般的画面。
她也不是他,不会吹奏比天空更镇静、比湖水更悠净绵邈的萨克斯。
她只能对着宁静的湖泊发呆,傻笑,心中满载着空旷而又丰厚的宁静。没有痛苦,没有欢乐,没有烦恼,没有工作中处理不完的杂务,没有不会再重逢的人,没有回不去的回忆。
仅仅只有眼前。
深刻又平静地将每一寸肌肤、每一毫厘思绪都安顿在当下,自觉与时间平行且达成和解的关系。
*
他们—
傻:朝着大海唱歌
愚:做着醒不来的荒凉梦
妄:跋涉着没有终点的长路
痴:念着无法碰触的旧人
*
「在這晚星月迷蒙
盼再看到你臉容
在這晚思念無窮
心中感覺似沒法操縱
想終有日我面對你
交底我內裡情濃
春風那日會為你跟我重逢吹送
…」
練歌房裡,她驚訝到合不攏嘴。
靡揚的歌聲平靜而舒緩,尾音輕微的顫抖、延長,伴隨沙啞,也許是他平常抽煙導致的,也許是刻意為之,卻也給了他與眾不同的聲音特質。粵語咬字清晰,無艱澀或彆扭之感。他的歌聲里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憂鬱,不似某類地下歌者的頹廢和宣洩。沈鬱偏多的情緒與曲風嚴絲合縫,精准把握到歌詞的意境。或許,他有個哀傷的靈魂吧,不然怎會將別離演繹得如此嚴絲合縫。
蕭何呢,看似不經意地撫弄著電子琴鍵盤。堅硬的機器在他的手指下仿佛成為有血有肉、流淌著生命溫度的肌體,製造出悠揚、柔和、細膩、溫文爾雅又溫暖如春的旋律。無論是古典還是流行曲,都能被幻化成蕭何式的——獨特的、恬靜的、天真的感傷。
還有他。他的薩克斯里傳達出嚴謹的、沈鬱的、矜持的纏綿悱惻。他是內傷。比任何人都包裹得森嚴,且呈現出內化。即使他臉上永遠呈現出不溫不火、隨波逐流的清冷,但在他徐徐吹奏中,她卻聽到了一種盛大又荒蕪的叛逃感。他似乎想逃離某個既定環境,卻又彷彿故作沈溺。
他們都是懂得縫合伤口又将之掩藏的人。
聽歌的人,或許曾在某一瞬被时间的棱角刺破柔軟的肌膚,绽开了傷口,被他們用針尖將溢出的血液再次注入傷口,而後一點點,細密、精准、溫柔地縫合,并裁剪掉多餘的線頭。平時的訓練就是為了防止弄出過於突兀的線頭。裁剪功夫正體現了他們演奏水平的高下。
音樂天賦是上天賜予的,但剪裁功夫是後天訓練的。缺一都無法成就這種天衣無縫的表演。
他們的前世,一定經歷了太多深刻的分別。才讓今生小小年紀就领悟到如何将对峙分别的勇气化作内敛的平静。
她不再埋怨老趙安排的頭疼任務,甚至感謝周可卿替她出謀劃策——找到靡家兩兄弟加盟。當然最應該感謝的是義不容辭為她做說客的蕭何。
(2)
她在軍訓最後一天,目睹了青春的繁華與盛景。舞台上的少男少女們,像一朵朵粉嫩的花,初綻在夏日迷人而馨香的夜晚。
風是有溫度的,即便很小很微弱,裹挾些許潮濕,但並不影響它拂動那吹奏著薩克斯的少年的衣襟,不影響它撥弄那彈奏著電子琴的少年的發梢,不影響它將那麥克風後面的少年的歌聲傳遍整個軍訓基地,不掩蓋舞台下那雀躍興奮的少女們一聲聲尖叫與歡呼——成為一種積極的推動與符合。
他們唱完了《那些花兒》。
又唱了《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台下仍然喊著:安可,安可。
他們又即興唱了一首梁靜茹的《寧夏》。只是短短一周的排練,給予了整個晚會最精彩的表演。
少年們或許不知道,為了自己所摯愛的事物而投入、專注、深刻、改變,當所有一切匯聚併發生反應,呈現於外界时,迸发出的是怎樣一種神奇、迷人、無可取代的能量。那種能量蕴含着光和熱,愛與誠,希望和自信,是無可取代的,不會腐朽的,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亡的。
靡揚從食堂廚師那裡高價交易來的一件啤酒,擺放在練歌房的水泥地面上,夜風微涼,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慶祝表演的成功,似乎想要把此刻真實湧動的欣喜進化成肆無忌憚的形式。他們的快樂,源自於欣喜若狂地發現彼此是如此相似的人。他們在彼此眼中發現了與大眾誇耀和宣揚的價值觀隱隱不同的自己。
周可卿醉醺醺地舉著易拉罐向少年們邀約軍訓結束後把今日的場景複製到海邊的房子里。時下大伙都有些茫了,隨著五個易拉罐清脆地碰撞,就開啓了一段說走就走的旅程。
少年的時光,夢想總容易發生,也輕易去實踐。遇到了同樣青睞付諸行動的同伴,沒有過多顧慮和糾結,也並不考慮行動之外的束縛和牽制。
他們看重的相似之處或許來源於共同流露出的朦朧的對時間的敬畏之心。
隱隱認同韶華易逝,年華不復。當然,她很慶幸媽媽的開明通達,沒有似大多重點班的家長對子女願望的干涉。
他們在軍訓結束後的第二天,拿著連號的火車票乘上了去往廈門的列車。
*
我希望
你干涸在无数漫长黑夜
无望的泪光
都投向星光。
*
司机约定好的回程集合时间到了,她收起三脚架,往集合点走去。路上她又看到一只牦牛卧在雪地中,甚是安详可爱,又举起相机对它拍了几张。牦牛对她爱答不理,显得骄傲和慵懒。她也不取悦它,只是冲着它翘翘弯弯的牛角,做了个相同弧度的手势。绕道而行。
停车场地周围的油茶店里发现了成琛病歪歪的身影。北方汉子高反严重,没有动力与她一起欣赏美景。刚到纳木错,他就疾奔卫生间,将早上吃的鸡蛋和小米粥都吐得一干二净。他此时在藏民开的小店里,斜靠在炉边的一个木制沙发椅上。昏睡着。
她走到他旁边,轻咳两声,故意抬高音量,成总好。
成琛微微侧着头,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你大爷。又合上眼不再理她。
她笑出声儿。此时情景略感滑稽,一米八几的大个头蜷缩在一张小小的沙发里,平日里的凌厉和威风一扫而尽,像只病倒的牦牛。耀武扬威的宁把劲儿今日一扫而空,想他也有今天。她当然觉得好笑。
可惜啊,真可惜,您那些女粉丝没有看到您今天这副尊容,不然,您的被追求恐惧症也就不治而愈了。
她说着拿出相机,瞄准成琛,咔擦一声。尽管他反应迅捷,下意识伸手抢她的相机,仍然是迟了一步。相机记录下他略微扭曲的神情以及恐慌的姿态。这比病牦牛模样更值得记录,她哈哈大笑,迅速收起了相机。
他用北京话咆哮,齐洱子,老子不玩了,我告你,我明天必须要回到北京,回到让我充满力量的办公室里,你丫也必须跟我回去,你请的假老子不批了,再跟你玩下去,老子就要因私殉职了。
谁叫你跟过来的?哼。她倒下一杯甜茶,咽下一小口,喉咙和胃先后被暖流滋润。
得得得,老子缺心眼成不?犯贱成不?对你穷追不舍,你丫对我若即若离,爱答不理,我....他突然停下来,捂住嘴。
你怎么了
他说,我想吐。
哈哈哈。
笑你大爷。
大爷,您的氧气瓶,快吸两口。她将氧气喷口对着成琛的嘴,他跟吸毒似的地吸了两口。
她津津有味地观赏着颇为有趣的画面,禁不住抖动身子嘲笑成琛。一不留神,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一阵心慌,欲抽开手。
他低沉着声调央求,别放开,让我牵一分钟,就一分钟,我发誓。
她的脖子开始发烫,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她感到成琛在颤抖,接着他闭上了无神的双眸,苍白的嘴唇开始数数,1,2,3,4,5,7........这个男人,没有了平日里的嚣张,在这正在发生的60秒里显得异常温顺乖巧。只是个数着数的孩子。
她也无数次尝试给他抚慰,恐怕除了这一分钟,她终究会屈服于自己的真实感受。她是个除了工作以外,一定要让自己活在愿望当中的人。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但她清楚知道,成琛不在她的愿望里。
...58,59,60。他放开了她的手,缓缓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她,用前所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谢谢你,茄子,我会永远记得住这60秒,我牵过你的手。
你傻逼啊 她很不习惯成琛的认真,逃避着他的注视,略微尴尬地将氧气瓶收进背包里。
他说,是啊,我也觉得我傻逼,牵你60秒,比吸完一整瓶氧气还爽。
(3)
成琛总说她爱装出一种伤感的天真。她对萧何的感觉是\"天真的伤感。\"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或许是前者含有更多天真的成分,而后者具更多的伤感成分吧。
她承认,灵魂里存在一块领土是在刻意规避过于实际、功利的事物的染指的。渐渐成为一种惯性。
她更加承认,如若没有遇到成琛,她可能会死在英国那个小城。
五年前在英国留学时,她怀疑自己患上了社交恐惧症。这种病严格说来不是病,而是一种心理缺陷。自从一些重要的人从她表层的生命形态里消失匿迹后,她逐渐在灵魂外沿修葺一圈围墙,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难以进入。 遂成为一个封闭又自足的世界。
常以局外人的视角来观察和审视此世界,发现离人群越远,就越能看清他们的面、心、魂。尽管她也不明白为何要看清楚。在英国生活的两年里,她一直担任着这样的角色—扮演尽职的旁观者。不热衷于进取或表现自己的长处。
生活于人人都尽量扬长避短的世界,她的无所作为显得消极而另类,仿佛另一个星球的怪物,有时甚至做旁观者都不热情,更想做一个透明人。
阴雨连绵的小镇,经常发生留学生坠楼或服药事件。有人说这是气候原因所致。世人尽管萌生自杀的念头,多数不敢付诸行动。某种意义而言,自杀成功的人是\"知行合一\"的。反正她没有自杀者的付诸行动的勇气。永远只能想想罢了。这大抵也是作为拖延症患者的唯一益处,死都得等等再死,后来,拖着延着,就没兴趣死了。
留学生涯里,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生活每天三点一线:教室、图书馆、寝室。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代步,以及各式各样的帽子遮住油腻腻的发丝。极其敷衍而草率的外形,有意揉碎了性别的疆界,尽量将自己简化成一个\"人\",无所谓男人女人。
图书馆,高个子黄皮肤男生经常坐在她的书桌对面。一个月后,互相点头微笑,有了简单的英文对话。他自我介绍是韩国人,她应酬地夸赞他英文好,因为她的韩国室友的口语时常让她发懵。
炎热的午后,她骑车在图书馆到寝室的必经之路上,路旁的樱桃树上接满了硕大的红紫色的樱桃。
她拿出手机对着樱桃树拍了几张照片,碧眼小男孩不知从何冒出制止她,DON’T TOHCH MY TREE。
她冲着小男孩做了个鬼脸,YOU WISH。
小男孩便开始对着她嚷嚷,她也不甘示弱,背井离乡的她已经见识了太多忍气吞声的中国人。然而此时此刻,她不想再受这个小白孩子的欺负。她不断对着小男孩做怪异的鬼脸。小男孩哭了,转身消失在草坪的尽头。
几分钟后,一个彪悍的白人怒气冲冲地朝着她走来,小男孩一路抽抽搭搭尾随其后。
白人男子抛下绅士风度,抢过她的手机,往地上扔去,指着她的脑门心,唾沫横飞。
愤怒之余,她还保留残存的理智,自知势单力薄,绝非面前这个壮实男人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逃跑,却被抓住了衣领。拽回原地。
她决定认怂,任由命运处置。
路过的自行车停驻,骑车的人指着白人大喊,我操你大爷,你丫连女人都打,老子弄死你丫——
是图书馆里有几面之缘的\"韩国\"留学生,此时正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腔。他和白人扭打在一起。结果,他被白人摁在地上,头跟砸核桃似的被敲了无数下。她看着都觉得疼。
后来,他、她和白人父子都被及时出现的警察带走了。
警车上,她问他,你不是说你韩国人吗
鼻青脸肿的他说,嗨,那不是骗你的嘛,我纯正血统的北京爷们儿。
她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擦擦鼻血吧。
他耸耸肩膀,一脸云淡风轻,这点小伤算什么,还没我爸对我狠。
她说,好可怕,这是我第一次去警察局,还是英国的警察局。
他说:不怕,我来解决。
他打电话回国,叽里咕噜一阵北京话,对方估计是他父亲的下属,他虽然称对方为叔叔,讲话却是一副少爷气派。
挂了电话,他眨了眨眼:搞定了,一会去局子里签个字应该就可以走了。
她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他笑,当然是假的,我什么时候认真过
她面露担忧,也是哦,你一直都在骗我。
后来的大致经过的确是按照他之前说的那样——到警察署后,二人分别在纸上签了个字,英国的警察叔叔就放他们走了,他给出的打人的理由是一个反问句:
警察先生,请问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老婆,你会畏惧吗
这个满嘴瞎话的男人就是成琛,随后他陪着她在英国度过两年的时光。毕业后他把她带到了北京,给她安排工作,住处,还给她发工资。
她承认,成琛在她选择\"活下去\"而不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由于看不到人生的光亮,导致从某个实验楼纵身一跃的结局,委实功不可没。
成琛属于家里钱多到可以随便扔的阔少爷。他爸对他管教甚严格,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成琛总说他和他爸星座不合,成天干仗,他是白羊座,语速和办事都求效率;他爸是金牛座,说话、做事慢条斯理。他做事易头脑发热,他爸趋于实际。他不满父亲的功利与固执,父亲指责他的不羁和散漫。父子之间存在难以撞破的隔膜,以至于二人总以沉默对峙。他纵使心中再多不满,面对父亲的威严,仍然要做出妥协,譬如来英国念工商管理。虽然他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不是工商管理。
她不明白她这种透明人为何会引起成琛的关注。成琛和她显然不属于同一星球的生物。他热情、幽默、乐观、积极,拥有完整且健康的人生观。成琛如一团明亮的火焰,而她只是一团冒烟的灰烬。
也许,假如她的回忆里没有那群人——和她同属一个星球并以相同的轨迹和频率并行过的人们,她大概可能会如蒙那所期待的那般,消受着同事的羡慕嫉妒恨,顺理成章与成琛地结合,做一个不再为了房租、账单、假期而苦思烦恼,不再由于花钱而畏首畏尾的少奶奶,也许一切现实的烦恼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她始终无法抛却那群曾经与她近距离平行过的人,即使只存在遥远的回忆里,即使早已望不见对方的踪迹,但她坚信——
他们依旧存在,在那,并且,平行。
*
或许是平行得太过于亲密,
生活开恩让彼此交错一把。
*
末城至廈門的火車上,推銷萬能充的售貨員叫賣道,\"手機沒電,馬上充電\",獨特、賦有節奏感的叫賣聲回蕩在整個7號車廂,直至推進隔間列車,減弱,消失。
第二次推銷員經過時,靡揚卻先惟妙惟肖地模仿發聲:\"手機沒電,馬上充電\",少年們一陣熱鬧的哄笑。車廂里其他乘客也忍俊不禁。
後來推銷員再次路過7號車廂時,腳底抹油般倉促推車行過,不敢出聲。久經沙場的推銷員敗北於少年們沒心沒肺地嬉笑調侃。
四十多個小時的顛簸,搗蛋鬼們終於在廈門站下了車。 7月份的廈門,空氣里有種潮濕而清新的海洋味道,彷彿吸進鼻腔里很多魚和蝦的洗澡水的蒸餾顆粒。那是種溫暖略帶腥咸的氣味,彷彿還有陽光摻雜其間,莫名安神而靜心。
他們租下了一間能住下多人的家庭公寓,三個少年住一間,她和周可卿住一間,前幾日並沒有如同規劃中去海邊踩一沙灘的腳印,面朝大海歌唱青春和夢想。他們只是睡了吃,吃了睡。
直至第三天似乎才開始進入狀態,大伙準備在公寓外那片銀灰色的石子鋪砌的小路上燒烤,於是一行人集結去買菜。偌大嘈雜的菜場,她和周可卿本來手牽著手跟著三個少年身後,半途周可卿被一隻海星吸引住,她獨自轉到蔬菜區,再後來,她就落單了。
她方向感很差,又怯生不敢問路,唯有憑著感覺往公寓方向走去。似又似無的水珠親吻臉頰,她以為是從屋檐或者樹葉上滴落的露珠,又或許是自己的幻覺。空氣里愈發濃烈的潮濕的氣味,這種潮濕里有淡淡的腥咸感,陽光頃刻間被厚實的雲層蔭蔽,露珠連貫成了珠鏈。噼噼啪啪落在地面。越來越連貫,聲音也越來越響。
下雨了。她這才意識到。
她躲進一個車站。路上沒有人了,即使有傘的人也寧可躋身躲在車站旁邊的遮陽傘下。緊緊挨挨站著。馬路上的車子耀武揚威地疾馳而過,如同快艇一般濺起洶湧的水花。南方小城的俏皮小雨與這雨相比,簡直就是過家家似的小打小鬧。
肚子痛。大概是早上和周可卿在小攤上買的那只海蠣煎還不太夠火,吃下後胃部一直隱隱躁動。她知道如若再不離開這把大傘的庇護,她可能就會發生窘迫的狀況。
她沒有任何遮雨工具,像個勇士或者神經病那樣衝出了避彈的堡壘,悲壯地在槍林彈雨中奔馳著。無暇顧及身後詫異的注視,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那幾十塊錢的回力鞋頃刻間就濕透了,還好是這雙,不是更貴的匡威。幸好聽了自己內心的聲音帶了兩雙鞋,不然廈門之行就要光腳了。又後悔沒有聽從媽媽的意見,帶走那雙小雛菊涼拖鞋。
儘管她不斷地去聯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企圖分散她對脹痛的小腹的關注程度,可仍然戰勝不了生理的不適。快了,快了,她看到了前方大概不到300米處KFC老爺爺和藹而慈祥的微笑,就像生命中的燈塔。
終於到了玻璃雙開門前,她對著擦窗子紅帽子服務員招手。服務員在她邁上台階的前一秒還是如同天使般打開了雙開門,她甚是感激,來不及說謝謝,衝向了衛生間。
五分鐘後,當她劫後餘生般心滿意足地正準備走向KFC大門,卻看到角落里坐著一個食客,十分眼熟。仔細一看,果然是他。
她自我建設:沒事,他不見得那麼關注你,你也不見得需要在意他的關注。
HI,靡盛同學,好巧啊,你剛才一直在這裡嗎?她想若無其事地化解尷尬。
下雨了,就來這裡避雨。
哦,那你剛才也是這樣對著大門坐的嗎?還是背對著的?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憋壞了,才問出這麼蠢的問題,不過她當時真是這麼問的。
靡盛沒有回答她,而是拿起一根薯條,裹上一層番茄醬,送進嘴裡,又問她:你要吃嗎?
她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點點頭,正要將手伸向薯條,靡盛問她:你剛才那麼急著奔向廁所,會不會出來忘記洗手了?
雨停了。一直沒再交流的兩人走出KFC大門。她由于布鞋完全湿透而变得步履沉重。
靡盛說,來,我背你。
她將心裡話脫口而出,你怎麼會這麼好?
他说,我當然不好,你這樣走路的樣子太蠢了,會連累我被路人嘲笑。
她戒備地搖頭,我可不想欠你什麼。
磨叽,多少人想要被我背都沒機會。
她依然佇立在原地不動。
快點。他蹲下身子,發出命令。
她報復式地撲向他的背,恨不得將他壓進廈門的水泥地裡。
你他媽的真重啊,海蠣煎吃多了吧?
你話真多啊。她不屑翻白眼。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
餵,好無聊,唱歌來聽。
她伏在他背上唱她最拿手的《藍精靈》。故意破音,走調,希望他喊停。不過沒有。他們就這樣一直走到了公寓樓下。她說,放我下來。
他說,你的鞋子不是漏水嗎?
她說,我們要避嫌,我可不想被認為和你有什麼怪怪的關係。
他的眼神忽而陰冷而深刻,語氣卻充滿了同情,少女總是愛奇奇怪怪的幻想,能理解。
夜晚,他們集體到酒吧喝到酩酊。靡揚的歌聲太動人,以至於青年老闆豪氣地要免單,並向靡揚發出了求賢令,靡揚笑說:兩年後我再來吧,如果老哥你不想雇傭童工的話。
老闆詫異,望著下巴頦上長出細碎鬍鬚的靡揚:小兄弟今年才十六?
靡揚撥弄了老闆提供的吉他,用和旋回答他:我只是長得比較著急,但我確實特別年輕,老闆哥哥你別急,三年後我定來依附你。
笑聲搖蕩在陌生沿海城市溫柔無比的夜風中,空氣中瀰漫著酒精、不羈、以及年輕的玩笑話和呼吸聲。
周可卿微醺的臉,紅紅,像個通透的小蘋果,她邊笑邊拍手,強烈要求靡揚給她伴奏,她說她要唱《遺失的美好》。靡揚唇形微微橫成一字型:你周大小姐好歹也自詡一個畫家,多少跟藝術沾邊兒吧,音樂上審美趣味怎如此隨波逐流?
周可卿不以為然:我們對藝術理解的有偏差而已,與靡二少爺追求的束之高閣又諱莫如深的藝術風格不同,我傾向的是貼近大眾的、能被人理解、接受、並為之動容的藝術類型,所謂藝術才會有意義。
靡揚雖不贊同,卻也十分配合地撥弄琴弦,周可卿清了清嗓子,跟上了拍子。
\"我始終帶著你給的微笑,一路上尋找我遺失的美好,有的人說不清哪裡好,就是誰都代替不了。\"
周可卿的眼睛望向一直以旁觀者姿態參與的靡盛,他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地轉過臉,邀請身邊的蕭何一起看他的V3手機屏幕,彷彿更關心屏幕里的世界。
蕭何也配合地拿出自己的手機,二人彷彿在討論什麼遊戲上的事情,用四四方方的屏幕擋住了詭異、尷尬的注視。
她其實注意到了靡盛的回避。一切,一切,她都捕捉到了。
回到公寓的小臥室,她們躺在被窩里,聞到對方毛孔里鑽出的啤酒香氣和洗發精沐浴露混合的香氣,伸手不見五指。
周可卿含含糊糊地在她耳邊絮叨:茄子,我真的好喜歡靡盛,喜歡很多年了,從小就喜歡,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要他帶我在街上玩,我為了引起他關注,一路上都哭,一會兒要吃糖,一會要喝酸奶,我就想要他照顧我...
我就喜歡他那種對我愛答不理的樣子...
後來他爸有我爸做後台,當上了企業的老總...
我以為他會對我好一點,但他越來越疏離我...
我為了和他念一個班,哭著鬧著要我爸找關係讓我讀特優班,我爸拿我是沒辦法的...
可是,我和他身邊的人,蕭何,靡揚,都成了鐵哥們兒,他還是對我那樣不理不睬,就像個透明人...
我啊,就是犯賤,茄子,你說我賤不賤?這麼多人喜歡我,跟我表白,偏偏粘著一個把我當作空氣的人...
她很清醒同时又很含糊地回答她的好姐妹說:你們很般配啊,我猜他一定喜歡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她分明留意到了靡盛的刻意回避。
(4)
*
\"伤痛从未消失
只是学会了与之共存\"
*
回程的路上,她隔着玻璃车窗又拍了几张照片。纳木错公园沿路是美不胜收的好景致,她想允许自己贪婪这一回,就像是阿里巴巴那贪婪的哥哥无意间进了藏金洞。她恨不得将整个纳木错都用相机装走。
她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点亮手机、打开微信,在人数不多的通讯录里找到星标人物。
她点开那张淡雅清新的樱花树头像,输入:萧妈妈,祝您生日快乐。
萧妈妈回复她:亲爱的茄子,谢谢你的祝福,我很开心。
她回复了甜蜜的笑脸表情,接着,她也露出相同的神情。
成琛问她,和哪个小奸夫在苟且呢笑这么□□
她说,去你大爷的,我在跟萧何的妈妈发信息。
他问,萧何谁?好耳熟,让我想想…好像不是你前任,是不是你十年前跳楼自杀的朋友?
她心脏还是被扭了一下。十年了。她仍然无法摆脱这种窒息的疼痛感。更何况萧妈妈,想必一定经历过无数次、比她更甚的疼痛和窒息。
难以想象,萧妈妈这十年究竟是如何渡过,每一次亲友的关怀,每一次见到同龄的孩子如今已安稳工作、结婚、生子…她或许就要经历一番抵抗失落的拉锯,灵魂抽空般的挣扎。
她回答成琛,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