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皓夜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咔嚓”一声轻响，女皇摊开手掌，一支空了的针管在她掌心中粉身碎骨。她随手将残渣甩落一边，在衣襟上抹了把手。

　　就听星魂的笑声从鬼影背后遥遥传来：“原来如此……您当初顶着漫天炮火把联邦殷帅拖出来，随后销声匿迹多日，迟迟没在公众面前亮相——我们埋在帝都的暗桩信誓旦旦地说，您受伤不轻，在医疗舱里躺了两个月之久。”

　　“我一直奇怪，您在医疗舱里躺了那么久，怎么一眨眼就能像没事人似的东征西讨……凯瑟琳陛下，您近来是不是觉得身体不适，易怒易躁，还总是精神不济？如果是，那您可要多留神了，这是生理机能加速衰老的前兆，您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女皇被无数僵硬苍白的复制体围在核心，分身无暇，更别提逞口舌之利。

　　“难怪您急着和殷帅缔结婚约，想来您没有继承人，民主改制刚进行到一半，如果眼下撒手人寰，之前的心血都打了水漂——所以您需要一个继任者，这个人不仅要能名正言顺地压制住帝国国会，还要让联邦心存忌惮，就算您人不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星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除了殷文元帅，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以殷帅的为人，就算明知您利用婚约把他拖上帝国的战船，也会眉头不眨一下就接下这盘千钧重担吧？”

　　女皇抬腿将一个复制人踹出去，甫一扭头，就和一张苍白无神的脸看了个对眼。她想也不想，反手将那人劈成两半，百忙中回了一句：“关你屁事！”

　　星魂长眉一挑，突然纵身而起，双手合拢，平平推出，两股虚光之刃交叠成一股，摧枯拉朽般递到女皇跟前。

　　如果只有他一人，女皇自然应付得了，可她左右前后都围着复制人，枯枝一样的手臂不依不饶地抓住她肩头，看着一折就断，力道却大得惊人。两个复制人同时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要将她活生生撕成两半！

　　女皇肩膀关节撕裂一般剧痛，然而不知是不是生死关头经历多了，经验丰富，所以见怪不怪，越是情况危急，她越是镇定自若。

　　她深吸一口气，剑光闪电一样腾起，毕生修为凝成窄窄一线的剑锋，流转圆融地划过一个圈——就见左右两边复制人的手、星魂逼到眉心的虚光之刃，一一断成两截。

　　女皇剑尖一挑，两条断臂直冲星魂而去，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星魂身在空中，视线被严丝合缝地挡了个正着。

　　下一秒，原本只是微微弥漫着的剑光突然暴起，剑锋只有一线，窄窄的锋刃却连着山呼海啸似的巨浪，带起的浪头眨眼掀翻了星魂。

　　少年护法措手不及，被直接推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墙壁，一条手臂在血光四溅中分崩离析。

　　星魂挣扎着翻身坐起，他满面披血，原本俊秀的面孔变得狰狞。对面的女皇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一剑榨干了她的精力，激发剂的药效也逆转不了油尽灯枯，她脚下一软，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撞上墙板才停下。

　　女皇抬手捂住胸口，险些将牙关咬碎了，才把涌进嘴里的一口血堪堪咽回去。

　　湘君脱口惊呼：“星魂大人！”

　　少年护法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摆动了下，阻止他贸然上前，自己扶着墙壁慢慢爬起身，费了半天劲，终于艰难地拗出一个微笑：“不愧是剑圣传人……凯瑟琳陛下，您比您那位师兄要强多了。”

　　女皇眼前炸出大片金星，脑袋里像是开了水陆道场，耳畔轰鸣作响，几乎听不清这人说了些什么。好半天，她才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理出一条线，用手背蹭了下嘴角：“……那大概是您少见多怪了。”

　　星魂断臂处不断喷出鲜血，和满地血泊汇聚在一处，渐渐浸没了脚背。他嘴角挂着挫不平的笑意，眼睛里却藏着深渊：“我早说过，您手里握着神魔之力，那本是毁天灭地的杀器，却被您封印在血脉里，甚至调转枪口，成了对付阴阳家的利器……好在，就算帝国和联邦捏在一起，手握利器的也只有您一位，既然这把刀不能为阴阳家所用，就算再怎么舍不得，我也只能折断刀锋。”

　　他做了个手势，无知无觉的复制体不会被满地血泊和残肢断臂阻拦，依旧往前逼近。

　　女皇垂落眼帘，睫毛收成一道细线，迤逦拖过眼角。方才一轮交手中，几点血珠溅上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剑尖，从衣摆撕下一段布条，将招风剑柄与自己的手腕牢牢捆缚在一起。紧接着，又从怀里取出最后一支激发剂。

　　招风剑刃上掠过一线不甚明显的光，仿佛在微微战栗。拟人智能的声音通过链接网，直接传入女皇耳中：“陛下，您的生理数值已经逼近极限，如果再使用激发剂，可能会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

　　女皇一声不吭，直接把这句话当成空气省略了。

　　因为过量使用激发剂，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手腕也在发抖。然而她平举长剑，剑尖一点寒芒遥遥指向星魂，仍旧稳如磐石：“折断刀锋？星魂护法，您的白日梦做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吧？”

　　昏暗的探灯打在招风剑刃上，又反射在女皇脸上，这女人眼皮也不眨一下，侧脸折射出幽微的光，像是钢铁铸成的血肉。

　　可惜满地溜达的复制体不懂看人眼色，依然不知死活地逼过来。

　　女皇剑尖往前一递，正点在一个复制人眉心，那“人”毫无知觉，眼看再往前一步就要多出一个血窟窿。

　　……就在那一刻，复制人突然停住了。

　　不仅如此，所有复制人都停下脚步，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群能源耗尽的重装战甲。空洞的目光毫无聚焦地逡巡一阵，忽而扭过头，有志一同地看向角落里的星魂。

　　阴阳家护法血色尽消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和片刻前帝国女皇一模一样的震惊，紧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过头，恰好和女皇的视线撞在一处。

　　——只见某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一直昏迷的帝国首相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用一只手艰难地将自己撑起身，一边笔直地抬起手臂，五指大张，对准了步步进逼的复制人，用力过猛之下，指节泛起可怕的青白。

　　女皇：“……青羽？”

　　星魂仅剩的左手狠狠攥成了拳头，手指关节嘎啦一声响，险些被他自己捏断。

　　湘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因为他和星魂大人有着同一套基因片段，复制体脑子里的精神栓接口感应到他的精神网，所以不分敌我，都当成原始指令付诸执行了？”

　　湘君的分析有理有据，可惜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没人顾得上答理他。

　　青羽苍白的额角暴起青筋，下一秒，所有复制人机械地转过身，冲着星魂飞扑过去。

　　星魂面无表情，随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粒子枪，接连开了六枪。冲在最前头的六个复制体眉心炸开血光，仰面倒在地上。

　　趁着这个空当，青羽扭过头，用口型对女皇比了两个字：“……快走！”

　　没等女皇有所反应，他把手探进身后——暗角阴影里有一处是用黑蜡封住的，和墙壁的颜色融为一体，十分不起眼。蜡封抠下，里面凹进去一块，藏了一个指甲大小的按钮。

　　科研司和军情司分别掌握着帝国最高级别的军工科技和情报网，并称为帝国两大命脉。既然是命脉，安防工作自然成为重中之重，为防机密泄露或是外敌入侵，在设计之初，工程师会很自然地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备在紧要关头能将入侵的外敌困死在囚笼中。

　　不巧的是，设计图纸的总设计师正是科研司掌令少将灵枢；更不巧的是，这位少将先生是位复古主义者，他不仅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把流传下来的远古机关术翻了个遍，更有着极强的行动力，将这些文本上的记载去粗取精，别出心裁地用在科研司的安防系统中。

　　这是科研司最后一道防线，除了当初主持工程的总设计师和帝国首相，连女皇本人也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细节却不甚明了。

　　不过，恐怕连始作俑者的灵枢少将自己都想不到，这“以备不测”的最后一道防线，有一天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金属墙板后传来深重的叹息，仿佛某个不知名的幽灵从沉睡中醒来。地板瑟瑟震颤，金属撞击的闷响接连而起，缝隙里迸出刺目的电火花。

　　这时，入耳式通讯器里响起拟人智能语速均匀的声音：“反物质自保系统启动，进入倒数一分钟计时模式，请无关人员尽快撤离现场。”

　　女皇：“……”

　　这他妈是谁设计的安防系统？太不人性化了！

　　没等她对科研司少将的成果做出进一步批判，她身后的墙壁突然动了起来，地板下安装了滑轨，浑然一体的墙板分海一样向两边挪去，露出地洞一样的逃生密道。

　　“密道入口将在十秒钟之后关闭，”拟人智能的声音继续平平板板地响起，“陛下，请尽快撤入安全通道。”

　　然而，女皇没有动。

　　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见断了一条手臂的星魂浑身浴血，嘴角却微微提起，像是刚完成一场精彩的表演，显得十分志得意满。他抬起左手，两根手指并拢，放在唇边做了一个“飞吻”的手势，随后变魔术一样抛起一个掌心大小的银白色匣子。

　　女皇的瞳孔陡然一缩——那是紧急跃迁的自动定位装置。

　　星魂身后的墙壁突然裂开，连绵不断的深渊突兀而起，像怪兽狞笑的大嘴，要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一口吞下。

　　那少年往后退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踩进黑暗中，虽然半身披血，却是十足的风度翩翩，仿佛戏剧演员完成了最后的亮相，即将谢幕退场。

　　而他身后，焦黑的废墟、散落的残骸，还有爆炸中熔化的万千亡魂，都只是戏台上一个苍白的剪影？

　　那个瞬间，女皇的手指突然捏紧了，她已然是强弩之末，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起身子，箭步抢到青羽跟前，抓住这少年手臂提溜起来，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囫囵个丢进暗道里。

　　通道入口紧跟着闭合，少年疯狂的呼喊声被关紧在门后。

　　倒数计时还剩最后五十秒。

　　女皇合身扑出，身形快如一道疾风，几乎看不出移动的痕迹。剑光呼啸而起，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照准星魂兜头罩下。

　　阴阳家护法笑容一凝，露出难以遏制的错愕。

　　倒数计时第四十秒。

　　电光火石间，星魂手腕一麻，激光枪脱手飞出。他迫不得已凝出虚光之刃，封住女皇剑路，两人转眼交手十余招，金石撞击之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因为速度太快，听上去只有一下绵长的声响。

　　倒数计时第三十秒。

　　女皇剑势陡然一变——剑圣一门的“天问”脱胎于远古时代的鬼谷纵横，经创派祖师盖聂删繁就简、融为一炉，中正处如静水深流，渊博处若海纳百川，奇诡处似雷霆乍惊。

　　可女皇这一剑和这些都不沾边。

　　她只是平平常常地刺出一剑，既不快，也没什么劲道，像是力气用尽了，只能随便敷衍一二。
　　星魂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那轻飘飘的一剑递到他眼前，只要略略侧身就能轻而易举地避过，可剑刃带起飘忽不定的风，裹挟着一泊深不可测的渊水，而他就是落入水中的飞蛾，翅膀被打湿，无论怎样挣扎也没法冲天而起。

　　倒数计时第二十秒。

　　星魂一咬舌尖，虚光之刃陡然大起，像一条脱渊而出的巨龙，咆哮着撞向女皇。

　　女皇不闪不避，以剑锋相迎，招风化成的长剑和高级军官随身佩戴的装饰品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就是剑刃开了锋，窄窄一线凝着唯一的光源，沿着血槽流过，从刃尖反射在星魂脸上。
　　阴阳家护法不由眨了下眼。

　　下一秒，真神归位，那一剑显露出睥睨无双的威势，像不周的风、无定的水，以无厚入有间，如一枚细细的绣花针刺穿厚重的湖水，悄无声息地突破了虚光之刃。

　　星魂猛地睁大了眼，踉跄着后退两步，眉心像是被胭脂点过，显出一个针尖大的小点。一丝丝的血痕从红点中央渗出，沿着鼻梁慢慢淌下，将那张错愕的脸分割成界限分明的两半。

　　他就这样大睁着眼，轻轻抽搐了一下身体，继而如一截断裂的枯木，仰面向后倒去。

　　和狼藉的焦土、遍野的哀鸿、焦黑的枯骨一起，尘埃落地。

　　“当”一下轻响，招风长剑脱手落地，女皇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精气神，两条腿倒腾了好几步，后背向后抵住墙板，又沿着墙壁慢慢滑落地上。

　　倒下的瞬间，她其实挣扎了一下，大脑走马灯似地将所有牵挂过了一遍——星魂一死，所有与“天园实验”相关的痕迹都将随着他的尸体化为灰烬。而经此一役，博尔吉亚和国会不说一蹶不振，至少十年之内再没机会跳脚蹦达，总算能给凡尔赛和民主改制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还有……殷文。

　　女皇闭上眼，睫毛轻颤了颤——倘若她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这男人将是唯一的皇位继任者，昔日的联邦三军统帅，摇身一变却成了帝国的至尊主宰，说世事无常也好，因缘际会也罢，总归让人觉得讽刺。

　　可她实在没人能托付了。

　　她半途撂手的担子重逾千钧——五千万平方公里疆域、耕作此间的六十亿国民，还有前路遥遥的民主改制，这盘盛世繁华足以将撑起洪荒宇宙的不周之山压垮，终究只能落在联邦元帅单薄的肩上。

　　此时，倒数计时只剩最后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