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生花》凭仗丹青

1、壹

　　造化弄人的事情太多，红虞一时间记不清，但她深深记得，南门戏馆的老者说过，什么家国大事，什么风花雪月，都是台上戏子和台下看客之间的你情我愿。伶人入戏，本就是镜花水月的残破凄凉。

　　每当午夜梦回时，心思不重的红虞隐隐约约能忆起当年爹爹辞官回乡，带着她回到，不，来到这间名为“尘上”的小筑前后发生的事。

　　改朝换代的时候多，可不论什么时候，京城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但比起京城里的繁华，红府里红虞的院子，就显得格外冷清了。府中只有她一个小姐，娘去世之后，爹爹虽然有几个姨娘，但再也没有红虞以外的孩子。

　　红虞的日子过得冷冷清清，连带着院子里的奴仆，都冷冷清清的。

　　苏姨娘有时候在院子里坐坐，纤纤玉指闲散地绣着花，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妩媚的凤眼里透着红虞看不明白的意味，嘴里会喃喃道：“下朝了，你爹爹该回来了。”

　　那时候红虞年岁不大不小，她看着苏姨娘的样子，心里觉得她是有些可怜的，偏偏她自己也是孤独的，所以她挺喜欢和苏姨娘待在一起，即使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

　　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是花灯节，这一天对于红虞来说是没什么不同的，从前的日子平平淡淡，就算是节日，红虞的院子里和外面的气氛，也是截然不同。

　　这一年的花灯节，红虞在院子里，捧着一卷书，院墙外早已被旁的人家弄得灯火通明的，她就着院外的光，想着今夜的京城可真是热闹，爹爹一定又待在房里，和她一样坐着，不过爹爹有苏姨娘陪在身边。

　　红虞觉着自己快要睡着了，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动静竟然不小。

　　她站起身来，跑向院墙，院墙高高的，但她偏偏听得一清二楚，外面分明有人说话：

　　“院里没人吧，蜡烛都没点。”

　　“少爷吩咐过不能惊动人家，你这样太冒险了。”

　　“少爷还说，一定得找到那支箭！”

　　“你莽撞！”

　　“再不快些，人家就要回来了！”

　　“……”

　　红虞从小院里悄悄搬来梯子，她知道外面的喧闹，那二人一定听不见，她爬上了梯子，头刚冒出墙头，就看见面前有两个放大的人脸。

　　“啊——鬼啊！鬼——”二人跌落墙头，仓皇逃跑，看背影，是哪家府上的小厮，她嗤嗤地笑了，全然不顾二人方才的鬼鬼祟祟，笑过了，也就算了。

　　正想爬下梯子，却听见耳旁一个温润的声音：“笑什么？”她吓了一跳，甚至能听得清胸腔里怦怦的声音。

　　红虞慢慢转过头，一个白色锦袍的贵公子就坐在墙头上，面对着她，一只胳膊还撑在膝盖上，眉眼如画，望着她，勾唇一笑。

　　红虞被吓着了，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那公子见了她傻傻的样子，眼中的笑意更甚。

　　“愣着作甚？赶快把本公子的箭拿来。”

　　箭？红虞猛地想起，今日清晨，院里凭空飞进来一支箭，箭杆上雕着银白的纹路，但那箭头寒光凛凛，极为渗人，便自己悄悄收起来了。

　　“好，你等等，我去取。”说完红虞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连忙回房取箭。

　　再出来时，那人还在墙头。

　　贵公子接过箭，细细摩挲了一番，转而低头问红虞：

　　“喜庆的节日，你不出去玩，待在房里作甚？”

　　红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仰着脖子有些累，便低了头，再抬起头时，他已经不在了。

　　红虞有些怅然，看了看天上的弯弯月，回了房。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红虞还是那个红虞。又过了许许多多个清晨，院里树上挂过府外小童的纸鸢，还有写满了祝福之言的孔明灯，就是再没出现过一支箭。

　　宫中时常有什么赏花会、品诗会，京城里官宦家中的女眷便齐聚上花园，说些听得听不得的闲话。

　　红虞家中的女眷没有几个，从来都是苏姨娘拉着她去坐着，别人家的女眷总是异常热络，拉着红虞就问这问那，无非是隐晦地谈着婚配的事。

　　红虞时不时会答上几句，常常是别人自说自话，说得无聊了，客客气气地便离开。

　　苏姨娘看着红虞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发愁：

　　“你爹爹不上心就罢了，怎么你也没有反应的？只我一人瞎操心……”

　　红虞不理，还带着赌气的神情。苏姨娘看了直摇头。

　　忘记了是哪月哪日，丞相秦家的姑娘在红虞身后同婢子窃窃私语，说是爹爹有意将自己嫁进皇子府，是四皇子还是六皇子，这就不知了。

　　“那小姐，您是想嫁进哪里？”

　　“笨啊！自然是四皇子！又得圣心，又风采绝伦。”

　　“小姐想得真是齐全！”婢子笑说。

　　红虞心里突然一空，她的爹爹从来不考虑这事的，就算是将她送进谁谁谁的府中做棋子，也是从未想过的。她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悲哀。但再多的话都不能同别人讲。

　　直到那个午后，宫里派了公公来，从红爹爹到府中洒扫的婢子，齐齐地跪了一地。

　　圣旨念了过后，红虞看不清爹爹面上的表情，等谢了恩，红虞才意识到，自己跟四皇子订了亲。

　　苏姨娘事后同她讲：“不知这四皇子是不是良人，但总算是要嫁出去了，高不高兴？”

　　“不知道。”红虞面色平静，苏姨娘叹了口气，说红虞不开窍。

　　红虞不懂得什么是良人，只知道自己不久便要离开红府，去往那个神秘的地方了，那个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的地方，她莫名有些恐惧。

　　也是那年，红虞刚过十六岁的生辰，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都前来为这红将军的女儿庆贺。不过喧闹的日子就这一天，第二日爹爹便将朝廷给的俸禄都散了下去，遣了府里所有的下人。红虞坐在马车里，马车前头不是一贯的车夫于伯，而是她的爹爹。红虞有些恍惚，她不知道爹爹为何会在这时选择离开。

　　但她早就预料到了的，苏姨娘这几年便常常对她说些奇怪的话：“老爷心思淡了，咱们红府的人，该散还是要散。”是了，皇上用赐婚的法子想将红将军困住都没用。

　　只是红虞没有料到，连苏姨娘，爹爹都没有留下，爹爹这样说：“苏姨娘分到的银两首饰还有地契，够她享一辈子福，乡下的日子，苏姨娘是过不惯的，再怎么说，她也曾是苏家的庶女。”

　　红虞不言不语，穿了素色的衣裳，苏姨娘手巧，这几个月里给她做了许多华贵的锦裙。可红虞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该穿素色的，发髻轻挽，不点珠翠，卸去妆红，不施粉黛。离别的日子，总归还是素净的好。

　　梨花木的马车里还搁了一盆虞美人，艳得滴血，就像是书上的颜如玉，画上的秦罗敷。

　　花瓣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晃着，红虞晃晕了，眼前一片红。晃着晃着，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在雕了花儿的窗边，在河堤旁的柳树下，最是惹眼，也最不真实。

　　那片白是那人的衣服，隔得远，但红虞知道是谁，隐隐觉得，那人是在送她。他长身直立，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时候红虞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句来形容。更不知，他此时此刻作何感想，大概和她一样，无所谓吧。

　　算来算去，红虞与那人只有数面之缘，皇帝的四子，才及冠，却惊才绝艳，名满京城。她是闺阁里的女儿，不能常常见到外人，就连其他的女眷，红虞也是并不熟识的。虽说爹爹是个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在这些方面，却不免落了俗套。又或者，爹爹是不在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