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蔷薇》竹叶心

4、第6天 活骸（1）

　　【梦】
　　从天空坠落。
　　黑色的虚空在眼前关闭，红色的塔顶在阳光下重现光彩，风和云被过快的速度撕扯着，似乎要在手边化成实体。
　　好像连自己都被撕扯变形，化成一道云，跟着风一起向上飞去。
　　会这样一直坠落下去吗？直到下一次轮回的开启。
　　“赶上了。”
　　感到身体被人接住，倾斜过来，放落在一个平面上。
　　“喂，快醒醒。”
　　“阿月，你能听见吗？”
　　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落在脸上，落在耳边，不断溅起清清泠泠的声响。
　　像是水晶的碎屑，或是星星的残片。
　　我带着浓烈的倦意睁开眼，望见一双眼睛，热切欢喜，是珈儿。
　　“阿月，我们成功了！”珈儿回过头，向头顶上方的天空高高地伸出手臂。
　　晴空万里，一片明净。
　　所谓黑门，所谓末日，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个悬浮在眼前，如同鬼魅一般的倒计时也消失了。
　　珈儿转过脸，有细碎的晶体，簇状的紫水晶一般，随着她的动作和笑容，簌簌掉落下来。
　　“珈儿……”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阿月，我知道。”珈儿握着卷了刃的太刀，一双依旧热切的眼睛望着我，“我没有后悔过哦。不过接下来，可能要辛苦你了。”
　　她的身后，无数人转过身来望着我，眼中含着同样的情绪。
　　我颤抖一下，不由自主向后蜷缩。
　　后知后觉。
　　比那个倒计时更可怕的影子，已经悄悄笼罩在我身边了。
　　“起来。”身后被人扯了一下，被迫站起。
　　是晏华。
　　一样冰冷的东西被从身后按在掌心。
　　“希罗之前和你说过了吧？”晏华背向我，果断举枪对着昔日的同伴，“一旦黑门关闭，全员活骸——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希罗先前确实语焉不详地提起过一次，在那之后——
　　“……我知道。”在出发前往中央城区的观光塔之前，所有直接参与黑门战斗的神器使、地面后勤人员，以及处于交界都市之外的神器使，全部被通知了这件事。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详细地了解到黑门、异界、神器使和指挥使的全部。
　　我作为指挥使最后要做的，就是在黑门关闭之后，杀死活骸。
　　**
　　这是黑门关闭的第十四天，中央城区内，以观光塔为中心建立起隔离区。
　　不断有神器使从交界都市以外赶来，前往隔离区内，他们在那里杀死已经成为活骸的同伴，直到自己也成为活骸。
　　前赴后继，所有人都在一言不发地做这件事。
　　我带着神器使连日往返中央城区和中央庭之间，抽空进行其他区域的巡逻，确保隔离区内外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神器使活骸化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自由岛”已联合政府组织所有普通人撤离中央城区。
　　曾经繁华熙攘的城区空无一人，草木在街道上肆意生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抹去人类文明存在过的痕迹。
　　我揉了揉眉心，打开战术终端。
　　屏幕上弹出自由岛负责人弗兰克丽丝发来的信件。
　　“关于隔离区和中央庭遗址处理的民意调查结果——”
　　“遗址”两个字让我觉得碍眼，手指一划，打开了下一封邮件。
　　是来自交界都市之外的邮件——
　　非中央庭所辖残余神器使名单（截至第13日24:00更新）。
　　我更觉刺眼，正要直接忽略邮件，身后有声音传来。
　　“打开。”
　　“……昨天是只剩三个人了。”我回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今天我们已经接待了两位来自交界都市之外的神器使，他们现在已经进入隔离区。那么，只剩下一个了，不是吗？多看一遍又有什么意思呢？”
　　未及说完，我急急转过头，垂下的目光落在战术终端的屏幕上。
　　在神器使的联络界面上，只剩下晏华的头像还亮着。
　　中央庭所辖的神器使，同样只剩下了最后一名。
　　在黑门关闭之前，我带着大家前往观光塔，我没能带回他们，而是亲手葬送了他们。
　　然后留我独自一人，困在这轮回之内，偷生。
　　“这种事需要多次确认。”晏华确认周围没有活骸后打开了隔离区的门。
　　“够了！我不想再确认了！”或许是知道终结将要到来，已经隐忍到麻木的神经肆无忌惮地开始崩溃。
　　我把战术终端扔进随身的补给包，头也不回地跑出隔离带。
　　**
　　回到中央庭的时候天色已晚，雷切尔站在大厅内东张西望。
　　看到我，他露出夸张的笑容，匆忙迎了过来，“哎，阿月啊，你怎么才回来？”
　　“你来找我？”我斜挎着补给包，懒散地跨进中央庭的大门。
　　晃眼的白色灯光照着空荡荡的大厅。
　　不会再有人在这里一拥而上说着“欢迎回来”的话，也不再有人在这个大厅里举办庆祝收复全区的盛大晚会。
　　这座建筑，连同关闭的黑门，成为这个城市梦境一样不真实的回忆。
　　可对于我，只是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也不全是，我是来找晏华确认隔离区的自动解除程序的。”雷切尔笑眯眯地望着我，“阿月你也知道，只有神器使的战术终端才有权限打开隔离区的‘门’，等最后的神器使进入隔离带后，隔离区就会激活‘无法进入’的状态。”
　　那里将会变成连我也无法进入的禁区，等检测到区域内不再有神器使或是活骸存在后，隔离区会自动解除，之后——中央城区的重建工作将被正式提上日程。
　　“对不起，雷切尔。”我无精打采地拎着装有战术终端的背包，拖着脚步往办公室去，“我现在没法跟你确认这件事。我一直知道一旦走到这一步，下面应该做什么，但是我……现在做不到。既然你已经跟晏华确认过了，那就不会有问题，他一向很可靠。”
　　虽然我才是中央庭名义上的领导者，但我始终将安托涅瓦和晏华视为可以依赖以及必须听从的上级。
　　安托涅瓦借助方舟的力量建立了隔离区的雏形，之后消失在虚空之中。
　　那之后，晏华成了我、中央庭和这座城市唯一的救命稻草。
　　雷切尔大幅度地摇头，“可是，我还没有和晏华确认过。”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雷切尔一摊手，打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委屈表情，“我三点就到中央庭来了，一直等到现在——”
　　他低头看一下手表，“八点了，才看到你一个活人回来。”
　　“不可能，我们四点结束巡查离开隔离区，我一个人走回来……”我茫然地望着偌大的中央庭，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寂寞漫上心头，继续不过脑子地说着话，“他应该会比我早很多。”
　　雷切尔走了几步，一边思索，“阿月，可是你真的看见他出来了吗？”
　　“你的意思是……”我停在中央庭空旷的走廊里，一阵恍惚，声音提前做出了反应，“他把关闭隔离区的时间提前了？”
　　雷切尔郑重点头，“如果越过你直接联络交界都市以外的那名神器使，要求他提前进入隔离区，也不是很难的事吧？”
　　我咬着唇，虽然很不想承认他的话，但确实如此。
　　关闭隔离区的那一日，就是噩梦真正结束的时候——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无一不热切地盼望那天。
　　为了避免计划当日的骚乱和狂欢，提前隐秘地关闭隔离区或许是一个最稳妥的决定。
　　可对于我，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那一天的到来。
　　释然或是抗拒？
　　那之后，或许我也会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不，没有那种可能。
　　已经看到了那些的眼睛，已经记住了那些的记忆，是没有办法彻底消失的。
　　我已经逃不掉了。
　　只能孤身一人，永远待在那个隔离区里面，即便它重新开启，在上面重建起参天的建筑，栽种鲜活的花草，我也走不出那段时日。
　　“可是……明天还要进行最后一次全城巡查以便确认没有怪物残留。”战术终端从我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下。
　　“阿月！”雷切尔捡起终端，看一眼，突然向我跑来，“不好了！”
　　“怎么了？”我从漫无边际的神游中回过神，茫然地看向终端。
　　交界都市以外残余神器使名单——
　　和昨天的名单不同，赫然多了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我再没有时间彷徨，一把拽住雷切尔往外跑，“还有办法打开隔离区吗？只要留下一个，就是功亏一篑！之前的牺牲都会白费！”
　　在错过六辆出租车后，第七辆出租车终于在我们面前停下，车窗摇下，司机侧头一看，“是中央庭的指挥使小姐和古研所所长啊。”
　　“抱歉，我们要去中央城区的隔离区。”我深吸一口气，静静等着听得都能倒背的五花八门的拒绝借口。
　　虽然隔离区之外并没有危险，但是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人之常情。
　　毕竟异界的威胁已经消失了，中央庭的指挥使，不会在这座城市再享有任何特权。
　　更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会让人回想起那些恐惧时光的人。
　　在黑门关闭的那一天，晏华就这样告诫过我。
　　司机看一眼工作台上的智能提醒，“这是第七辆经过中央庭遗址的车，对指挥使来说，‘7’是一个很特别的数字吧？”
　　仅仅入职中央庭七天的新人指挥使，经历了中央庭的分裂之战，粉碎希罗的阴谋，带领神器使关闭黑门，并结束了异界入侵的时代——这座城市的博物馆长曾告诉我，那是足以写进历史书的故事。
　　是一个少女用仅仅七天写下的奇迹之章。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但我不喜欢这个数字。
　　钟函谷告诉过我，东方古街的人们认为七月是鬼月，“七”恐怕不是一个美好的数字。
　　“上车吧。”司机一笑，“希望这个数字也能留给你一些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