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白日梦》李禾苗

21、第 21 章

　　到了动身这一日，林如海领着林黛玉，身后跟着一大群下人仆妇，浩浩荡荡地往码头而去。
　　林府提前备好的两条船正停靠在岸边，林如海牵着黛玉，一起上了船。

　　林如海穿着靓蓝宽袖纱袍，精神略有不济，眼下青黑隐现。
　　他昨晚在黛玉的院子一直呆到亥时，小到饮食起居，大到为人处事，都细细地讲给黛玉听。有些话甚至讲了两三次，林黛玉也不嫌他啰嗦，他讲一句，她就点点头，用心记下。
　　要不是奶娘提醒好几次姑娘该歇了，林如海怕是能讲到天亮。
　　从后院出来，林如海在书房歇下，几乎一夜不曾合眼。

　　这几年相处下来，就算是铁人也该被感动了。林黛玉已经完完全全地把林如海当成自己的父亲，心中又敬又爱。
　　分离在即，心里百般不舍，眼眶又酸又涩，瞬间湿润了。
　　“父亲，你……”林黛玉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哽咽，嗓音沙哑。她使劲吸了吸气，把那股酸意憋回去，强笑道，“我走了，你记得好好将养身体。公事家事都不如自己的身体要紧，该歇就歇。”
　　“我都知道。”林如海心里也不好受，拉着她的手在舱里坐下来。

　　船上有好几个房间，最大最好的那间自然是林黛玉的，其他的则由丫头和奶娘自己分派。房里配有床塌、桌、椅，都是固定好了的，纹丝不动。
　　冰鸢一上船就让厨娘先烧一壶滚水，泡好两杯茶，送到房间里去。
　　她估摸着老爷有话要同姑娘说，放下茶盏就轻轻退了出去。

　　“先喝点水，润润喉。”林如海把茶盏往黛玉跟前推了推，故做轻松地笑着打趣，“早几年本想送你上京，你却说什么寄人篱人的话。如今又不是让你去长住，最多半年我就去接你了，还哭什么。”
　　林黛玉心里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捧着茶盏连喝好几口，总算恢复了很多。
　　“父亲你就打趣我吧，等我走了，看你还能打趣谁。”
　　“呵呵。”林如海拈须微笑，“那我先忍着，等把你接回来再说。”

　　几句玩笑过后，气氛轻松了很多。
　　林如海仔细斟酌过后，才道：“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些，但你是我的命根子，况且你母亲又不在了。将来，你的婚事还得落在我头上。今日这话，我只说这一次，你若能听懂就记下。若是不懂，只当我没说过。”
　　林黛玉见他这么慎重，不禁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林如海一脸严肃，声音低低的：“你将来的亲事，虽有我把关，但我也想听听你的意思。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强压着你点头。你外祖母……她时常提起宝玉，我虽没见过，岳母在信中却说他非常好。你这一去，想是也有机会见的，到时你不妨多多观察。”
　　话说这里，林如海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林黛玉瞬间妙懂，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林如海：“别人家的女儿，不过是略认得几个字，读些女四书、烈女传就罢了。我只有你一个，却舍不得这样对你。我从未想过用你来攀龙附凤，只愿你将来嫁得一个真心人，平安喜乐一辈子也就够了。”
　　林黛玉顿时说不出话来，嗫嚅道：“父亲……”
　　这样的好父亲，去哪里找？
　　林如海笑道：“正好你去京里住一阵子，我这头也好应付那些求亲的人，只说你被外祖母接走了。由着他们猜去，暂时莫来烦我就行。”

　　正说着话，林忠在外面恭敬地禀道：“老爷，甄府的船来了，甄家两位爷想上来请安。”
　　“请他们上来。”林如海回了一句，又对黛玉道，“你也跟着我出去见见，认认人，毕竟要同路走的。”

　　林如海领着林黛玉出去，甄锦和甄宝玉已经登上船，正站在船头。
　　甄锦一见到林如海，便先深深作揖，请安问好，然后将眼神放在林如海脸上，目不斜视，一脸正直。

　　甄宝玉心里急得似火烧。
　　林妹妹被林老爷完全遮挡住了，连片衣角也看不见。
　　他朝林如海身后觑探两眼，佳人如隔雾山，只隐约闻到一股属于女孩儿家的香味。心里越是着急，竟然耳朵失聪，没留意到甄锦和林如海已经寒暄完了。

　　甄锦悄悄扯了扯甄宝玉的衣袖，口里仍然笑道：“林大人，这是宝玉。”又扭头小声提醒他，“宝玉，还不喊人？”
　　“哦。”甄宝玉这才收回心神，稳稳站定，恢复了富家公子应有的气度，端端正正地朝林如海行了礼，“见过林世叔。”

　　甄宝玉刚才睃的那几眼全被林如海看在眼里，心里很是不喜，转念又自豪起来，他的玉儿如此优秀，何愁找不到一个好夫婿？
　　林如海也很久不曾见过甄宝玉了，不禁细细打量。
　　见他又长高了不少，几乎快要和甄锦并肩，穿着大红绣竹叶箭袖纱袍，腰系玉带，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朗星。
　　林如海在心里暗赞一声：好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只是……还不够稳重。
　　念在他到底年幼，只在心里摇摇头，也就罢了。

　　“你又长高了。”林如海乐呵呵道，“最近功课怎么样？学到哪里了？”
　　甄宝玉虽然不太喜欢读书这个话题，还是捺着性子一一答了。
　　幸喜这两年甄老爷不论他用不用心，反正日日赶他进学堂，临场倒也能答出个一二三来。

　　林如海静静听完，见他语言清楚，言谈有致，心里的好感又加重了两分，一时想到几年前甄宝玉送给黛玉的胭脂和信，也只当做是幼儿时的玩耍。
　　他笑着勉力道：“你天性聪颖，若再下点苦功夫，将来何愁没有功名？”
　　“借世叔吉言。”甄宝玉又做一个揖。
　　“这是我的小女，”林如海侧开身子，拉着林黛玉上前一步，向二人介绍。
　　甄宝玉是林黛玉见过的，甄锦却还未见过，林如海先望向甄锦：“小女年纪还小，这一路就要麻烦甄四爷了。”

　　林黛玉穿着淡紫兰花刺绣镶领粉红薄绸褙子，白底绣折枝红梅马面裙，鬓旁插着一支珍珠簪并一朵粉红珠花，婷婷玉立地站在那里，仿若仙子下凡。

　　甄锦只扫了一眼，就在心里啧啧赞叹，怪道扬州人人都说林巡盐养了个好女儿。
　　他毕竟早已成婚生子，只惊了一瞬就回过神来，对林如海道：“大人放心，必不负所托。”

　　甄宝玉已经看呆了。
　　林妹妹还是记忆中那个神仙般的妹妹，相似之中又大有不同，妹妹长高了，也更美貌了。
　　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他……

　　林如海：“黛玉，这是甄锦，你得叫四叔。这是宝玉，几年前你曾见过的，该叫哥哥。”
　　林黛玉听了，快速扫了他二人一眼，一边福身行礼，一边乖巧唤道：“四叔，宝玉哥哥。”
　　“快请起，快请起。”甄锦忙不迭喊道，又不好碰到她，只能虚虚扶了扶。

　　甄宝玉听着黛玉娇娇软软的嗓音，心里喜得如猫抓，竟然深深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妹妹好。”差点没把腰弯成虾子。
　　林黛玉忍俊不禁，低头用衣袖遮着嘴轻声笑了两下。
　　林如海也想笑，好容易才忍住：“宝玉有12岁了吧？”
　　“是啊，今年刚12，调皮得很。大哥说他在家困着也难有作为，不如出去走上一趟，学些人情世故也是好的。”甄锦赶紧打圆场。
　　林如海自然不会挑甄宝玉的礼，笑眯眯地说着客套话：“我看他倒是极好的，将来必定大有所为。”

　　甄宝玉在一旁听着，一边回想着刚才惊鸿一瞥的林妹妹，一边想着林如海对他说的两句话。
　　“将来何愁没有功名”、“将来必大有所为”，心里一时埋怨，一时愤恨，一时又忧愁。
　　听林老爷这口风，想必将来一定要将林妹妹许配给有功名、有作为的人，他该怎么办呢？
　　林妹妹那般的相貌，就算是皇子也配得上，当然不能许给泥猪赖狗。
　　也不知妹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是听林老爷的呢，还是嫁给一个情投意合的田舍翁也愿意？

　　“宝玉，宝玉！”
　　甄锦心里气极了，这个侄儿，怎么老走神？林老爷在同他说话呢！
　　心里一边埋怨，一边向林如海赔笑道：“他还小呢，不大懂事。”
　　林如海：“哪里哪里。想必是昨夜没歇好，今日精神困倦了些。”
　　甄宝玉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撒谎应和道：“世叔见谅，昨晚看书晚了些。”
　　“嗯，肯上进是好事。”林如海点头夸赞，“读书要有张有弛，不可过度劳累。此去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你在船上也不可懈怠了，闲时还是读一读书的好。”
　　“谨记世叔教诲。”甄宝玉恭敬应下。
　　林如海在甄宝玉的心中已经成了一座无法绕过的高山，山不来就他，他只好去就山了！
　　因此，他看向林如海的眼神便多了一丝畏惧，心中又敬又畏，又爱又恨。

　　这时，林忠提醒道：“老爷，吉时到了，该起程了。”
　　“嗯。”林如海点点头，吩咐一旁的奶娘将黛玉扶进船舱，对甄锦甄宝玉道：“我们也下去吧，不好错过吉时。”
　　林黛玉舍不得父亲，脚步沉重，回头好几次。
　　林如海朝她挥手：“去吧，好好照顾自己，不用多久我就来接你。”
　　林黛玉心里好受了些，叮嘱道：“我会给父亲写信的，父亲记得回信。”
　　“我知道，快进去。”
　　黛玉这才由奶娘扶着进去了。

　　林如海和那两人一起下船，又看着他俩上了甄家的船。

　　船慢慢开动，林黛玉不顾奶娘的劝阻，跑出来站在船头朝岸边的林如海挥手绢。
　　林如海微皱着眉头，满脸不舍，也朝黛玉挥手，直到那船慢慢远去，再也看不见才垂下手，神色黯然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