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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姜遇止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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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春来晚,寒峭雪纷霏。
位于姑西城外的琅台寺在繁密的雨雪之中若隐若现,或许是与世无争的原因显得非常空荡清寂,雪光中弥漫着幽禅之意,温柔地绵延出去。
青砖铺成的台阶旁立着一座孤亭,冰凉的石桌上摆着一个提线木偶,红衣翩跹的袖摆像被雪水浸湿的桃花,甩出了非常漂亮的花样。
提线的那端同样也是个红衣姑娘,手掌同时扯着纤细的丝线,让木偶做出各种细致的动作,一行一动尽态极妍。
旦角木偶没有任何神态,只那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显得呆滞而森然,红衣姑娘又试着扯住一根线,木偶的袖摆受到牵扯,猛地一掀,振翅欲飞。
红衣姑娘弯了弯眼睛,恰巧一阵风来,吹得树枝乱颤,雪声簌簌,古寺深处传来震震疏钟,回荡于群山万壑。
沙沙的脚步声缓缓淌过雪沫,如春溪叮咚,红衣姑娘一回头,就那么望进一双温柔清澈的眼眸。
所有回忆在这样的对视中悉数闪过,最后却归于虚无。
半晌静默无声,红衣姑娘怔怔地将她望着,石桌上的木偶忽然一下子倒了,她恍若未闻,站在亭外的君枳收伞走了过去,将木偶重新摆放好,轻轻抚摸了一下,柔声道:“好漂亮。”
她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红衣姑娘神思恍惚,这才如梦初醒,脸颊被冻得有些红,望着君枳,斟酌着开口:“你是谁?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君枳微一扬眉看她,叹了口气,“雁过长空,影落流水,雁不留迹,影不留水。”
红衣姑娘神色怔忡,君枳替她拢了拢斗篷,“忘记也许是好事,不用再为此郁郁而活,过去种种就全当是一场梦,我会祝福你的。”
君枳往台阶上走去,这极冷的天气也让她忍不住咳了咳,路上人烟罕至,待走了进去已有一位小书童前来为她引路,两人沿着小径走,进到一处厢房,君枳停下脚步。
背对着她的男子站在窗边,一身浅紫道袍,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纱衣,似古籍里广袖博带的世外高士。
他看着窗外竹林,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蜷进了袖子里,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颔首,“此番相请让夫人冒雪前来,皆渊心甚难安,敝舍简陋,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君枳走了进去,“师岛主说得哪里话,事关沉鱼,别说冒雪,就算是风刀霜剑,君枳也当走这一遭。”
进了屋后驱散了寒意,两人围炉而坐,师皆渊动作从容地斟茶,氤氲热气从他手腕边升起,“夫人的气色较之以前好了不少,看来你们渡过了那道难关。”
君枳轻轻一笑,“这要多谢师岛主出手相助,我才能活到今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师皆渊将茶水推给她。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喝完一盏茶后师皆渊抬头看着她,许久,缓缓从一旁取出东西放在案上。
灵镜运命。
君枳虽低着头,纤细的腰身却挺得笔直,她看着运命镜微微出神,当初蝶谷姜氏为收集天下至宝犯下恶贯满盈的杀戮。
除了丁家剑心骨玉,碧海云山的运命镜也是其中之一,姜遇止借刀杀人覆灭云山一族后,运命镜也消失无踪,如今看来早已成了蝶谷姜氏的囊中之物。
姜遇止死后不久,师皆渊就收到了他生前秘密转交的八百里加急礼,当他的心腹将那些东西呈给他时,师皆渊默然注视良久。
心腹说:“我家主子在这世上能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师岛主便是其中之一,他说避免这些东西引起天下动乱,遂交予师岛主妥善保管,请师岛主全了主子临终遗愿。”
乘武经纶,运命镜,那两样让世人疯狂向往的东西都被心腹一一呈上,师皆渊看着看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别的画面,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姜遇止的情景。
空劫宗内发生了一场突变,本该由姜遇止开启百年大阵从此荣登武帝,统率宗门,却在最后一刻遭受那位武帝的反水一战。
师皆渊记得很清楚,那场大战震撼又混乱,整个宗门面临灭顶之灾,而姜遇止在那场反水战中几乎自毁了所有。
当时的空劫宗大殿嗡嗡低震,武器撞击声连响,交击出阵阵火花,姜遇止脸上已经渗出红光,在肌肤上微微颤动,几乎就要喷薄而出,又一道气劲自他身体一穿而过。
除了几个顶尖高手,大部分人都没躲过罗歃幻阵的气机,几个长老合力挡住一击,脸色很难看,大声斥道:“姜遇止,还不快住手,你难道想毁了空劫宗吗?”
殿中一阵沧然龙啸,姜遇止面前的石龙忽然大嘴一张,金电铁鸣轰炸般爆响,姜遇止被震出很远重重摔飞在墙壁上,血花喷溅,大殿随之颤颤巍巍欲塌。
几道人影迅速飞起,对着趴在地上重伤垂危的姜遇止伸出援手,却见浓浓血雾中姜遇止霍然一个翻身,宛如杀神,周身亮光连绵似一族天外流星,瞬间直击,迎上飞龙。
两道气劲在空中光芒暴涨,不断发出灿烈的金光,以及渐渐被光线遮灭的虚虚人影。所有人在那刻骇然睁大了眼睛,镇守罗歃幻阵的石龙此刻与姜遇止凶悍搏斗,明明是肉体凡胎,却依旧飞蛾扑火,哪怕强弩之末也坚执着奋起拼杀。
飘飞的衣袂还在半空,各种摧毁,碰撞,姜遇止已经变得鲜血模糊,但还是自取灭亡似的没有退缩。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的他不顾性命,将自己逼上绝路,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忽然血色笼罩万物,一道奔雷吟啸,飞龙昂首,姜遇止握住了一道金光,随之抽出,碧血粼粼,所有人适才看清,那是用来控制石龙的灵镜运命。
血色殷然,在穹顶之上飞快铺展,众人看见光幕里已经变成血人的姜遇止从天而落,摔在重重废墟中,属于罗歃幻阵的阵法逐步减弱,变成一触即破的光墙。
众人骇然狂退,不敢置信姜遇止居然毀了百年大阵,毁了蝶谷姜氏问鼎宗门的巅峰成果,在他即将成为天下第一的时刻,他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和一代人的心血全数毁了。
谁都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将凌驾于宗门百家,手握乘武经纶,前所未有,足可奠定他今后武林至尊之路,如今却被他以这样的方式葬送了。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从废墟下爬出来的姜遇止奄奄一息地瘫坐着,一动不动,不注意看还以为死了,全身伤痕累累,手臂处一个洞,露着森森白骨,披头散发,满脸血污,气若游丝地垂着头。
曾是玉面人间花满楼,刹那间万丈高楼塌,滔滔逝水流。
阵法被毁,四足方鼎摇摇欲坠,祭台的阶梯蔓延开一层一层的裂纹,所有人都在往后退,只有一人逆流而上,师皆渊沾地即飘,很快停在姜遇止面前。
在玉台云卷的背景中,他微微倾身,给姜遇止输送真气,末了叹息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姜遇止似乎在出神,惘然,半晌轻轻抚摸拼死夺来的运命镜,指尖血珠滚落,颤颤的,“我已不奢望获得一切原谅。”
那样淡淡的话里除了无尽的愁绪,师皆渊还听出了决绝的意味,他表情不变,问道:“考虑清楚了?一旦开启运命镜将会蚕食你的寿命,人有多少个十年能耗费在这上面,况且传说也只是天方夜谭,你向来通透理智,此事还需得谨慎而行。”
“可我已经没别的办法了。”
曾经铸成的大错,让他此生痛苦难熬,命运弄人,他一生机关算尽,汲汲营营,背负诸多杀孽罪业,因果轮回,且以决然之裂作旧日终结,只盼能再见她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万死不悔。
师皆渊垂目,语音平和,“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回忆终止,闭眼睁眼之间恍若迈到天的尽头,师皆渊看着君枳,徐徐说道:“运命镜曾是云山圣物,皆渊无权据为己有,自然得物归原主。”
君枳嗓音轻得不能再轻,“我要它又有何用?不过是身外之物,还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端,我和扶卿已经不再参与江湖事,故而还是交给师岛主比较好,请您成全。”
“既然如此,东海不越岛愿意替夫人保管,夫人想什么时候取都可以。”师皆渊见她那样说,便知她已下定了决心,“只是运命镜的用途,夫人可知道其中要处?”
君枳摇头,“我虽曾在云山,但却从未了解过云山圣物,只知道此镜有灵性,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运命镜,顾名思义,能灵活运用来控制世间万物,据说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曾有人用它阻止过战争,也曾有人用它制造过杀戮,亦正亦邪。也就是这样世人都渴望得到它,可他们不知道开启运命镜后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篡改天意本就是打破了世间规律,天意让人们背负各种命运,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了结局,由不得人横加干预,万事顺天而行,可偏偏有人不屈服命运,奋起反抗,逆天改命,运命镜就成了改变一切的契机。”
君枳顿时了然,问:“所以姜遇止打算用它篡改命运?”
师皆渊默然点头。
她嘲讽一笑,“他果然是疯了,以为这样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又何其可怜无辜,沉鱼……”
君枳说到这儿喉间有难以抑制的哽咽,她想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最后成了凋零的花朵零落成泥,她的笑容深深刻在她的心上,让她每想一次就酸涩不已,她们最后一次的相见也成了她难以释怀的意难平。
如果当时她留住她,或许她不会那么孤单的死去。
君枳很努力才让自己不沉浸在过往的悲恸中,可双肩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难过,师皆渊注视着她,微不可闻地叹息,“斯人已逝,夫人也该放下了。”
君枳又点一点头,“是我失礼了,你刚才说姜遇止生前想要篡改命运,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皆渊透亮的眼睛淡淡地黯了下去,映了点往昔的纷影,只听他喃喃自语。
“花朝月夜尽逝,故人长绝凄清……”
姜遇止和丁沉鱼成亲那一夜,那些不该来却注定来的命运悄然而至。
满室光晕摇曳的喜房中,层层红幔飞舞,正中大大的囍字在烛光的照耀下越发凄艳似血,本该凤冠霞帔的丁沉鱼一身白裳坐在地上,面前是一个火盆,火盆中正烈烈燃烧着嫁衣。
丁沉鱼面色雪白,发未挽妆未理,神情呆滞麻木地望着眼前的火光,望着望着她将手伸过去,被火苗灼伤手掌才动作缓慢地收回。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出神地盯着那团炽烈的火。
直到屋外急切的脚步声奔来,紧闭的大门被用力推开,一身红衣的姜遇止满脸惊惶,喘着气出现,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血色尽褪,身体中的血液也透着刺骨的冷。
他袖下的手一直在轻微地抖动,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高高燃起的龙凤烛适时爆出一团火星,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两人在雷声里定格,唯有红烛烧得灼灼。
时光就像被利刃从中斩成了两段,将这一幕分割,许久,姜遇止拖着自己有些摇晃的身子朝丁沉鱼走近。
他看着火盆中被烧成黑乎乎的嫁衣,又瞥到她被火灼伤的手心,几乎是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火光映得他双目通红,里面是极为深刻的痛色。
他轻轻吹着她手心的伤痕,不知不觉间湿润了眼睛,一滴,两滴地滴在了她手心,哭是一个人最软弱无能的表现,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生平鲜少的懦弱通通都在她面前。
丁沉鱼的脸色愈加苍白,冷冰冰的视线一直注视着火光,好半晌都没有移开,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他别哭了,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他在痛苦里挣扎,那副被懊悔和愧疚逼得生不如死的模样。
姜斐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了,她知道了一切,知道她将要嫁给自己的灭门仇人,如今嫁衣已焚,物是人非,他知道将会面对什么,哪怕是死他也不在乎,是也从不奢望能获得她的原谅,他只想死在她手上。
他亦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为了把她留在身边,独占她的美好温暖,明知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却还想着蒙骗她一辈子不让她知情,他贪心到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姜遇止怔怔地抬头望她,时时笑意盈然的一双眼如今全是沉痛之色,一张脸也白得厉害,“杀了我吧,如果能让你减少些痛苦,我什么都愿意做。”
丁沉鱼像是没听到他说话,看着不知道什么的地方,良久,突兀地笑了下,她这才缓慢地打量他。
他不知何时跪在了她面前,那些压抑不住的隐痛弥漫了他整张脸,似是遭受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没有逃出生天的奢念,只有引颈受戮的赎罪。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她,望出了地老天荒的决绝。
“你怎么不问问我,丁家的剑心骨玉是怎么得来的?”她目光对上他,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问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又是一声惊雷,震得屋中珠帘轻晃,姜遇止像在受刑一样,声音哑得不像话,“对不起……”
他陷入绝望的自责中,似疯似魔,忽然一把抱住她,又一动不动,停留的时间极长,整个人像被冻僵了。
熠熠火光中跳跃的面孔痛苦难耐,语调轻颤,“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这一生背负了太多罪业,不会有多好的下场,这辈子我最开心的就是遇见了你,是你让我感受到作为人的喜怒哀乐,如果有来生,我不是姜遇止,是另一个全新的人,你会看我一眼吗?”
他从她肩颈处抬起头来,神情卑微破碎,声音嘶哑哽咽,和平时那种清越温柔已然迥异,“如果可以,我把欠你的一切都偿还给你,换我家破人亡,肝肠寸断,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那双通红泪眼凝望着她,就像很久以前,在一个仿佛把她从前世望到今生的夜晚,他在她面前低到尘埃的告白,与此刻重合起来,那双眼里含着的一切从未改变。
宿命却如此成全,让这一生一世的两个人隔着深仇血海,那时擦过他们耳畔的风已经消散,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有个很幸福的家,有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她常常梦见他们在荷塘边玩耍,她和兄长捡起石子往水塘里扔,比谁扔得远。
母亲在一旁剥莲蓬,剥了几颗后就扔给了丫鬟,拿着荷盖叶扇风,在艳阳和花香中笑着。父亲在榕树下擦拭他的宝剑,面目沉肃,眼神却一直流连在前方的妻子和儿女身上。
如花美眷,儿女双全,大概就是父亲最珍视的存在。
可命运残酷,本美满幸福的家顷刻间化成断壁残垣,唯有她活了下来,满门孤身,心智残缺,从此浑浑噩噩的活在世间。
后来,所爱非人,种种孽缘。
在她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女时期,懵懵懂懂地喜欢殷折衣,如果问那个时候的自己,喜欢到底是什么?
她会答,是嫁给折衣哥哥,因为别人说我是注定要嫁给他的,既然要嫁给他,那这就是喜欢了。
上天却为她纠正了答案。
那并不是真正的爱。
会有一个人来到她身边,教会她爱是毫无定限。
她遇见了那个人,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的恣意清韵,和她似有天上人间的距离,他总是笑得虚情假意,却把她护佑在风雨不会侵袭的角落,给予她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守护。
人世间的情感大抵如此,遇见了对的人就不想再错过彼此。
然而,良辰美景虚设,爱恨情仇荒芜,她的意中人竟是造成她此生悲剧的灭门仇人。
丁沉鱼猛地闭上双眼,而后轻轻把他推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拔出帷帐旁的剑,双手紧握着剑柄,朝着他举起来。
姜遇止面对面和她站到一起,“沉鱼……”他轻轻喊着,苍白无比的面容上露出了淡淡笑容。
“杀了我。”他说。
丁沉鱼没有杀死姜遇止,那个晚上她魔性发作,刺了姜遇止一剑后就消失了,若不是下属们发现及时姜遇止差一点就死了。
他不顾自己重伤的身体往外追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那副面孔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他在雨中爬伏,眼中的猩红仿佛成了有温度的血,随时都能流淌而出,直到最后坚持不住倒在了雨幕中。
很快,那夜的雨淌过血一般的颜色,不住颤抖的一只手往前要握住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哀求。
周围雨声嘈急,雷声轰隆,似天上神灵敲起了大锣。
犯下的错误,悔恨终生也于事无补,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