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难忘》韶芊

3、翼佐皇家

　　由于人生记忆通常从四到五岁时开始，刘晨与曹叡等于在一生记忆的开端，就认识了彼此。在许都的皇宫内，两个虚岁五岁的孩子一见如故。

　　伏皇后与甄宓都很讶异：这两个大约一般高的孩子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出生时辰也相同！这是冥冥中怎样的一种缘份呢？

　　这两个孩子当然不会想那么多，只是整天相处融洽。他们俩每天早晨听甄宓朗读《苍颉篇》、《博学篇》、《千字文》等儿童读物的片段，跟着一句句背诵，并且学写几个简单的字，又在甄宓指导之下学习弹琴。下午则是他们的自由活动时间。

　　刘晨本来就像男孩子一样好动，偏偏同年的异母妹妹刘昘患有慢性气喘病，激烈运动容易造成她喘不过气来，就不能陪刘晨奔跑跳跃。直到曹叡来了，刘晨才总算有了同龄的玩伴。每天下午，刘晨换上裤装，就领着曹叡跑遍了许昌皇宫的御花园。他们俩比赛爬树、撑竿跳，也一道捕蝴蝶、斗蟋蟀，玩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刘昘会坐在一边，看他们俩玩。只是刘昘太安静了，他们俩常常浑然不觉刘昘的存在。

　　刘昘唯一能够参加的游戏是躲迷藏。她很会躲，刘晨与曹叡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找她。尤其到了冬季，天气冷得不宜在户外玩耍，室内的捉迷藏就更费时，因为皇宫太大，格局又像迷宫。

　　有一天，从下午到黄昏，眼看天都要黑了，刘晨与曹叡还是找不到脸圆圆而身体细瘦的刘昘。

　　“昘妹会藏在哪儿呢？” 刘晨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喃喃问道。

　　“说好了玩到天黑的。再找不到她，我们就输了！” 曹叡提醒道。

　　好胜的刘晨不愿意输，忽然心生一计，就一边继续到处走，一边哭了起来，并且呜咽道：“昘妹不见了！我妹妹不见了！我不能没有我妹妹啊！不能没有昘妹啊！”

　　曹叡看刘晨哭，看呆了。年纪还小的他不知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刘晨，只有把自己的汗巾拿出来，给她擦眼泪。刘晨仍在抽泣，但眼角余光很快捕捉到了地上有一小片浅粉色软缎裙角，从一框门洞一侧厚墙的侧面底下缝隙间窜了出来！

　　刘晨立刻扑过去，又蹲下去，伸手抓住那片裙角，并且叫道：“抓到你了！”

　　原来，那一堵厚墙的侧面是一道狭窄而外侧没有门把的暗门，内部中空的空间足以藏人。墙顶与屋顶之间有空隙，以供透气。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刘昘观察力敏锐，竟然发现了父皇暗中设置的空心夹墙！

　　心软的刘昘不忍心让姐姐担心，故意露出裙角，使得刘晨当时很得意妹妹中计。然而后来，刘晨长大了以后，却是每次回想起来，都感到过意不去...

　　或许男孩子比较晚熟，虚岁五岁的曹叡还迷迷糊糊，根本没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顾高兴刘晨捉到了刘昘！曹叡特别爱看刘晨笑。只要刘晨开心，他就开心。他知道刘晨喜欢赢，因此在玩陀螺或拼图的时候，宁愿偷偷让她。不过，在赛跑、爬树，或比跳远的时候，曹叡就不肯让了。只要比的是体育活动，曹叡就认为男生绝对不能输！尽管曹叡长得像他的美女母亲，面貌秀丽得像个女孩子，但他内心还是充满了男孩的豪气。

　　曹叡既然获得了刘晨这个可爱的玩伴，又仍有母亲在身边，每天兴高采烈，一点也不想邺城的家。然而，他的祖母卞夫人却很想念他。祖父曹丞相在建安十五年，也是西元210年春天回到邺城时，虽然看到曹植夫妇给他新添了一个孙子曹苗，但不见长孙曹叡活蹦乱跳的幼小身影，也觉得整栋宅邸好像空了一样。

　　或许，感觉空洞，也是因为不见了另一个人影，那个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的倩影？曹操不禁暗地自问。他期盼日子尽快过到初秋...

　　到了这一年初秋，甄宓做满了一年宫廷教席，朝夕相伴了一年的刘晨与曹叡一旦要分离，虚岁六岁的两个孩子都难免哭哭啼啼。甄宓趁机建议他们俩通信，以提高两个孩子练习写字的兴趣。他们俩都说好，又说写不出来的字可用图画来代替！

　　甄宓带曹叡回到邺城时，曹操下令兴建的铜雀台正在赶工。原来，邺城曾有一夜满天金光，曹操派人去搜索金光的来源，结果在城外东北方漳河畔挖出了一只铜雀！曹操问手下的智囊荀攸这是什么征兆？荀攸说昔日舜帝之母梦到玉雀以后，就生了舜，因此这个铜雀必定是吉祥之兆。曹操大喜，就决心修筑铜雀台。

　　铜雀台落成于阴历腊月十五，正好是甄宓的生日。甄宓因在满月时出生，而有个表字叫做嫦娥，其实很少用，但曹操竟然记得！

　　当曹家全家共进午餐时，部属前来禀报铜雀台准时在这一天完工了，曹操就以玩笑口吻说道：“这铜雀台啊，可以算是送给咱们家嫦娥的生日礼物！刚好今天没有下雪，不妨过去看看崭新的铜雀台。子桓，你待会就带着妻儿，跟爹一道去吧！”

　　每次曹丕目睹父亲望着甄宓，那种故作慈爱而暗示渴慕的眼神，曹丕心中总会起疙瘩，跟他母亲卞夫人一样满心不痛快。只是他们母子俩都不敢表现出来。卞夫人苦于无法与儿媳妇争风吃醋。曹丕最记恨的则是：有一次宴请朋友，出于炫耀的心理，让美丽的妻子出来见客，结果众人都低下头，不敢直视甄宓，唯有掾属刘桢大胆平视甄宓，父亲听说了，就指责刘桢“不敬”而罚他劳役！那算是什么意思呢？父亲凭什么管谁对宓宓敬不敬？曹丕想到就有气！但在父亲面前，他还是一贯唯唯诺诺。

　　于是，曹丕一家三口跟随曹操乘上马车，顶着寒风，前往铜雀台。这辆马车内有两排座位。曹操把曹叡放在他膝上，坐在前排。曹丕与甄宓并坐在后排。曹丕眼看父亲这么疼爱曹叡，不禁暗想：幸亏从没有向老爹透露过自己对叡儿血脉的猜疑！如今子建也有了儿子，等于增加了争储的筹码啊！好在老爹还是最偏爱叡儿...

　　马车在铜雀台前面停了下来。曹府一行四人跨下了马车，祖孙三代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铜雀台前临河洛，背倚漳水，虎视中原，气势磅礴。楼台本身台高十丈，台上建五层楼，在楼顶又置铜雀，高一丈五，舒翼若飞，神态真切。

　　“哇！好漂亮的大鸟啊！” 曹叡仰起小脸，脱口赞道。

　　“这种大鸟叫做铜雀，这座楼台就叫做铜雀台。” 曹操慈祥笑着告诉曹叡铜雀台命名的由来，并且伸手抚摸曹叡的头顶。

　　接着，曹操转过脸，双眼炯炯望向甄宓，轻声问道：“你喜不喜欢？”

　　甄宓心中一惊！因为曹操热切的眼神在说：你知不知道，铜雀台为何订于你生日完工？

　　这是甄宓不能也不肯解读的眼神。她只有赶快垂下秀緻的眼睫，细声答道：“喜欢。”

　　“喜欢就好！” 曹操温存说道。

　　一旁的曹丕简直快要气炸了！但他只能一言不发。

　　曹叡则继续发表稚气十足的佳评：“铜雀台不但好看，而且很干净！昨晚下过雪，铜雀台上面都没有雪水的痕迹，干得好快呀！”

　　“叡儿真是观察入微，说得一点也没错！” 曹操很为长孙的洞察力而惊喜，朗声笑道：“铜雀台不留雪水痕迹，是因为梁柱皆用铅丹混以胡桃油涂刷，能够遇火不渗，淋雨即干，而且宫顶瓦砾用密度极高的澄泥烧制，得以久储雨水而不透。”

　　曹丕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奉承道：“铜雀台如此经得起风霜雨雪，必将成为父亲大人丰功伟业的象征，永垂不朽！”

　　曹操看穿了曹丕谄媚的用意，只付诸淡淡一笑，却又语重心长说道：“我的功业，将来要靠叡儿来发扬光大了！”

　　这句话进入曹丕耳中，使得他心中泛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如果父亲真要叡儿继承大业，当然必须先传位给子桓，那就不用担心子建夺位了！但是，倘若父亲立子桓为嗣，只是为了第三代的叡儿，为了他可望不可即的甄宓所生的叡儿，那么，子桓在父亲心目中又算什么呢？

　　就在曹丕发怔时，曹叡好奇发问：“爷爷！为什么只为铜雀建造一座铜雀台呢？凤凰也是鸟，为什么不建造一座凤凰台？”

　　“问得好！”曹操眉开眼笑，点头答道：“要是叡儿喜欢凤凰，爷爷就再建造一座玉凤台，甚至再建造一座金龙台！”

　　曹操说到做到。玉凤台与金龙台分别在铜雀台的左右两侧兴建了起来。三台各相距六十步远，中间各架飞桥相连。

　　在玉凤台与金龙台的工程进行时，曹丕受封为五官中郎将，设置了自己的官署与府邸，就带着甄宓以及两个孩子，从曹丞相府搬进了五官中郎将府。

　　曹叡才住进新家，就请求祖父派一名工匠来教他如何依据铜雀台的形象，制造一个陶土模型。曹操一向对曹叡有求必应。于是，曹叡很快就在工匠指点之下，亲手捏出了这个陶土模型，又讬工匠烧制定型。然后，曹叡央请母亲派人把它带到许都皇宫去，送给刘晨。

　　原来，曹叡自从回到邺城，一直和刘晨通信。启蒙才一年多的他们俩都识字甚少，信的内容主要以图画为主。曹叡曾经试着画铜雀台，寄给刘晨看，但画得实在不像！他为了让刘晨分享铜雀台的壮观，花了很多时间学捏陶土模型。

　　刘晨收到了这个陶土模型以后，当作宝贝，放在书柜顶上，不准任何人碰。她也不让宫女去擦抹模型上的灰尘，而天天亲自拿手绢仔细擦拭。每当刘晨盯着这个陶土模型看，她总会想像铜雀台原版的模样...

　　等到玉凤台、金龙台都完工了，与铜雀台在漳河畔并排矗立，时节正逢风和日丽的春天，曹操就召集文武百官，在台前举行比武大会，接着大宴群臣。席间，他邀请已故的老师蔡邕之女蔡琰来演奏胡笳助兴，又吩咐儿子们登台作赋，以誌庆贺。

　　曹植文思敏捷，须臾即成，第一个交稿。曹操刚拿到他的卷子，还以为他性子太急而没好好写，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定睛一看，立即惊喜得笑容满面！

　　“好！太好了！” 曹操大声夸奖道：“子建，你把这篇赋读给大家听！”

　　“是！”曹植把卷子拿回来，展开，就志得意满朗诵道：“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雲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在场众人听着，都越听越痴迷。唯独曹丕脸色越来越铁青。如此一来，他的赋简直拿不出手了！

　　然而，曹操还是规定儿子们全都要交卷。曹丕只好呈上了他未完成的作品：“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娴。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

　　不用别人说，曹丕自己也看得出来，他的赋虽然文笔典雅，但气度与视野远不如子建的杰作！

　　所谓文如其人，曹植个性豪迈，特别适合书写气势磅礴的文章。他的《铜雀台赋》看在父亲眼中，实在有帝王气象！

　　曹操不由得开始考虑：会不会，子建才是最有担当、最有气魄的继承人？

　　曹植生性大而化之，并未意识到父亲这种微妙的想法，只顾陶醉于众人对他斐然文采的赞美声中。反而是细心的曹丕善于察言观色，立即看出了父亲在考虑什么，因此满怀郁闷，暗想得要筹划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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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篇名出自于曹植《铜雀台赋》的“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本书连载期间，定于美国的周四晚间，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按时来追踪剧情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