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镜》姜漾

12、堂前燕

　　大囿成帝年间，大兴科举，皇帝推行庶族当政，每隔三年一次的科举，每三年就有无数平民子弟到京中参加考试。

　　林印之也是赶考子弟中的一员，他出生在清水河镇，地处兖州，偏僻异常，当地人皆以种田为生，很少有几户人家肯愿意供孩子读书的，但凡有了孩子，皆是养至十三四岁便让他们下田种地的。

　　毕竟，不种地哪里有粮食果腹呢？

　　林印之家是村里的中产之家，他的母亲是一位纺织女，终日靠纺织为生，父亲常年出去做生意，生意不大，却也够维持生计，但他的父亲因为出去见识广，知道了读书的好处来。

　　大囿读书风气重，却也没有传到他们清水河镇来，在家家都鼓励多生孩子增加家里的劳动力的情况下，林印之的父亲却让他的三个儿子读书。

　　他从小便教导林印之三兄弟，士农工商，务必要好好读书，光耀门楣。

　　林印之读了十三年的书，他的哥哥们早已选择了放弃，他一直坚持的原因，不仅是父亲的期望，还有……他的砚台。

　　砚台是父亲从王都给他买来的，当时他的哥哥们一个个不争气，乡试纷纷落榜。而他却中了解元，父亲知道后异常高兴，特地送了他砚台，据父亲说，他买这砚台是在王都最贵的墨书阁买的。

　　起初的异样是，每次他用砚台时，不用他磨墨，总会有现成的墨汁，这种情况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人一定会被吓到，可林印之虽然害怕，却也是非常克制，他心下奇怪，可除了这件事奇怪之外，也并无其他异样。

　　那日他洗漱完准备就寝时，却发现了床上有一位女郎。

　　女郎躺在他的被窝里，露出小小的瓜子脸来，一双眼睛像是含了春水，羞答答的看着林印之。

　　可林印之却觉得头皮发麻，因为女郎的头发湿哒哒的，他洗漱时并未看到有其他人，这屋子里也没有其他水渍，她何时洗的头呢？再说，谁房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个女郎，还躺在你的被窝里看着你，这也足够让人害怕了。

　　林印之稳下心神，看了看娇滴滴的女郎，道:“你是谁啊？”

　　女郎从床上爬起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走至他面前坐下，林印之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过了半晌，没听到任何声音，他拿开捂着眼睛的手，却没看到任何人，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仍上床休息去了，没想到，刚钻进被窝，就感到了冰凉的气息，他摸了摸被子，果然在被子上找到了一揪头发，那头发仍带着水汽，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愈发显得冰凉。

　　林印之在被窝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还没等他反应，就觉得自己脖子上缠了冰凉的物什，他刚想回头，就感觉到了一丝凉气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不敢再动了。

　　他僵直着，忽然就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了娇滴滴的笑声，那声音娇媚极了，她道:“公子怎么了？好像很怕我呀。”

　　林印之僵着道:“你是谁？”

　　身后的声音更加娇媚了，只是娇媚里透露出一丝丝的委屈来，那声音道:“我是小砚呀，公子忘啦，我每日都帮助公子磨墨，公子怎么会不知道我呀？”

　　林印之鼓起勇气翻了个身，身后的女子有着大大的眼睛，此刻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口如含朱丹，美丽如斯，她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林印之却没有感到一丝的人气，她整个人都是冰冰凉凉的。

　　林印之喘了一口气，把女郎的胳膊从他脖颈之上拿了下来，那女郎的胳膊在烛光的照射下白皙的透明，隐隐能力看到皮肤下青青的血管来，那女郎再一次把自己的手臂放到他的脖颈上去，这次更加紧了，林印之哪里还敢动。

　　过了一会儿，林印之鼓起勇气，道:“女郎，可否，可否放开小生。”

　　怀里的女子笑了笑，拿起了他的手掌往嘴边送去，他欲反抗，女郎笑意更浓，轻轻咬了一下他的中指，道:“公子，您不喜欢奴家吗？”

　　林印之只觉得被她轻轻咬过的指尖酥酥麻麻的，但，他的意识还是有的，他实在忍不了，怀里的女子他哪里和女孩子同塌而眠过呢？而自己怀里漂亮异常，浑身没有半分人气不说，哪家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会如此娇媚呢？他想下榻来，让这姑娘自己在塌上。

　　女郎似乎有所察觉，还未等林印之说话，就哭道:“我知郎君不喜我，如此，我离去了便是。”

　　林印之正想说话，一回头，就见自己床上的女孩子没了踪影。

　　他哪里还能睡得着呢，起身去了书桌上拿来了自己的砚台，瞧了半晌，发现这砚台当真是有年头的东西，且砚台细腻，出墨浓郁，是个顶好的物什，他不禁想:“难道砚台成精了？”

　　他摩挲了一下砚台，他亦觉得刚才有些失礼了，他猜这姑娘并未有害人之心，只是有些不知人事，他又何必如此害怕，使得女郎伤心呢？他又碰了碰砚台，那砚台仍是没有什么反应， 他心下叹气，却不知这女郎何时才会出现。

　　林印之一夜未眠，第二日便成了个熊猫眼，此时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回来收庄稼了，林印之家有十几亩农田，林印之的爹林晋也回来了。

　　林晋看着小儿子困乏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道:“印之啊，昨晚又熬夜读书了？”

　　林印之苦笑，从他读书开始，每年农收都不用他下地，而他父亲每次回家来，都会说他挑灯苦读。

　　他也有事要告诉他父亲，他道:“父亲，儿子已过乡试，如今，今年想去王都试试会试。”

　　林晋想了想，道:“此去路途遥远，家中晌银只怕是不够，且我亦想让你沉淀几年，我听说，但凡乡试过了的，都不会立即参加会试。”

　　林印之便不再说话，其实，他是知道父亲的意思的，如今家中只有他一个过了乡试，他的哥哥们亦是读书人，此番他父亲是想让他的哥哥们再考一次，若能过了乡试，此番前去也算有个照应。

　　这番苦心，亦可理解。 林印之点点头，道:“是。”

　　林印之中了解元，这样的事在这个村庄里是一件稀奇事，可大家也只是稀奇了一段时间，便没有下文了。读书是好，可大家尚未看到读书能让人饱肚子的现象，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别处，林印之家早就门庭若市了，林晋觉这样也好，不会让孩子们产生骄傲的情绪。

　　十五岁的林印之也想和哥哥们一起下地。可是父亲不让，说是让哥哥们下地的原因是让他们体会到干活的不容易，从而好好读书。

　　农忙时节，大家都很忙，晌午，林印之去了厨房做饭，在村子里，男子做饭的行为实在是很少见，但林晋却不是这样教他的儿子们，是以，林家的三个儿子都有一手好厨艺。

　　林印之洗了米，下锅后再在上面加热一些馒头，他在做这些的同时又去自家菜园里摘了豆角，洗干净后下锅爆炒，刷干净锅后又炒了一个鸡蛋。

　　此时仍是炎热异常，林印之擦擦头上的汗，专心致志的翻动着锅里的鸡蛋，鸡蛋遇热油会快速变成固体，鲜香美味。

　　一双手爬上了他的腰，夏衣单薄，他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毫无温度，贴在他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他被冰的抖了一下，身后的人笑出了声，搂的他更紧了，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在他后背上了。他一晃神，就看见锅里的鸡蛋已经焦了不少，他赶紧找了盘子装了起来，等他装完盘子，就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没有了。

　　他有些丧气的坐在灶台边。

　　过了大概有半个钟头，林晋带着儿子妻子回来了。林印之给他们准备好了凉水，几人洗了洗手，面。林印之又把饭菜端上桌，盛了饭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午饭。

　　林印之的大哥叫林怀之，有二十岁，二哥叫林允之，十九岁，三人关系极好，林怀之看了盘子里的鸡蛋，道:“今日三弟做的鸡蛋不如往日鲜嫩可口。”

　　林印之想到自己做鸡蛋的时候，小砚就在自己身后抱着自己，他哪里能把鸡蛋做好呢？

　　林晋也戳了一筷子鸡蛋放到嘴里，不仅鸡蛋老了，而且忘了放盐，他抬眼望了望小儿子，亦觉得奇怪。

　　林印之的母亲抬眼瞅了瞅他，把筷子一放，道:“我用完了。”

　　林晋皱了皱眉，亦没说什么，林印之却像犯了错一般。

　　林印之知道母亲不喜欢他，他亦不知是为何，但他母亲对两个哥哥却是极好的，他亦猜想过，可能是自己每日只读书不下地干活，可他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因为哪怕是他做再多的工作母亲也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好脸色。没有虐待，只是那种就像没有你一般的不在乎，这才是最伤人的事。

　　林晋看着小儿子低下了头，心下叹气，他停了筷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不用理会你母亲。”

　　林怀之和林允之，也都安慰自己弟弟，他们也很奇怪为什么母亲对弟弟是这个样子的。

　　用完午膳，林印之收拾了碗筷，这个时候，是大家午睡的时候，他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他并未像别人那样睡觉，而是拿出来书来一遍遍的品味读写。

　　人人都道，书读百变，其义自现，这句话是没有错的，本来他是跟着县里的先生读书，先生年老，弟子却不少，他每每不能得到机会去问先生，也就自己悟了，如今他考上解元，先生也不愿意教授他了，只道若有问题，二人可以一起探讨。

　　林印之读了一会书，又去看了看自己的砚台，待父母兄弟都下地后，他打水，把家中人的衣物给洗了洗，搭在了竹竿上晾晒，天热异常，衣物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干了。

　　洗完衣服，他又做了饭菜，晚间用饭时，林晋当着大家的面道:“这次农忙之后，我准备带着怀之出去，看有没有好老师，再读上几年。”

　　每次只要谈到读书的事情，林晋就不会询问自己儿子们的意愿，尽管林怀之不想也不敢，不能。

　　林印之看着自己苦恼的大哥，和笑容满面的母亲，觉得大哥或许读书真的没有什么天赋。

　　用完饭，林印之照例洗碗刷锅，待做完这些之后，又取了水洗身体。他屋子里有一个大木桶，每每他洗澡都是打水放在里面洗，这次他想到了屋子里的砚台，他打完水，准备好换洗衣物之后，把自己的砚台锁进了柜子里。

　　他洗到一半时，就觉得水温突然一凉，然后就是一只冰凉的小手抚摸了他的后背。。。。。

　　林印之生的白，是那种温润的白，他只有十五岁，脸上尚带着一丝丝的婴儿肥，此时，感到了自己浴桶里有一个女子，只羞愧的面红耳赤。

　　他哪里敢转过身去，只急言令色道:“小砚，你做什么？”

　　身后的女郎一转身就跑到了他的面前来了。女郎还是一身纱衣，因为被水打湿了，却显得更加旖旎来。她抱住了林印之的脖子，在他的耳边道:“我要洗澡呀，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走了。”

　　林印之哪里知道她何时才会再来，心下叹气，取了自己的衣物穿上，又红着脸拿了自己的衣物给她披上。他想和她好好谈谈。

　　他走到桌子前，身后却没有人跟过来，他折回去，发现，她仍是坐在那里，她道:“我走不动了，你抱抱我吧。”

　　她说罢抬起了自己的胳膊，林印之见她一副固执模样，俯身抱住了她，她确实是十分的轻，仿佛没有重量，他想把她放在椅子上，可怀里的人却偏偏要到床上去，他想到了上次她在床上的情况，心下犹豫不决。

　　怀里的人亲了他一口。……嘴。

　　林印之很懵，怀中人道:“你要是不放我到床上去，我就再亲你一口。”

　　林印之把她放在了床上。她一上了床，就钻到了被窝里去了，林印之坐在床沿，道:“是妖吗？”

　　被窝里眨着大眼睛的女郎道:“我不是妖啊。”

　　林印之松了一口气。

　　女郎道:“我是鬼”

　　林印之呛到了。

　　林印之看了看正在盯着他的女郎，道:“那你为何在砚台里？”

　　小砚做起来，拉着他的手，又示意他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来，林印之只好脱了鞋，他一上床，小砚就抱着被子坐在了他的身上，他其实很想拉她下来，但到底是忍住了。

　　小砚笑嘻嘻的，，把头都钻到了他的怀里，道:“自然是为了和你相遇呀！”

　　林印之脸更红了，他刚想说话，小砚就亲了他的面颊，道“你可不许再问了。”

　　林印之被闹了个红脸，夜色茫茫，他忙了一天也是累了，抱着她也就睡了。

　　第二天，林印之起床时，并未看到小砚。

　　他们家是这样的，一般情况下，林允之做早饭，他负责午饭和晚饭，当然，这种情况是指农忙时节，在林母不能做饭的情况下。

　　林印之用完早饭后就去了山里，村子位于山窝里因为林晋不许他下地，他也就在无聊的时候去后山，后山有不少栗子树，秋收时节，栗子都成熟了，一个个掉落下来，毛绒绒的，林印之喜欢捡栗子。

　　他取了篮子来，漫着山路而上，此时正是清晨，村子里的人起床一般都很早，因此，哪怕是用完饭，此刻山间的露水仍是没有消。

　　林印之走到一半山路时，就觉得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他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小砚。

　　小砚拉着他的胳膊，走了一会就走不动了，林印之只好背着她，索性她很轻，他一点儿也不累。

　　她似乎对山上的东西很是稀奇，她指着刺梨子道:“这是什么呀？”

　　林印之笑了笑，这个时候，山上的刺梨子全都熟了，一个个黄橙橙的，很是可爱，他摘了一个递给她，道:“这是刺梨子，很甜。”

　　背上的小砚一脸可惜的把刺梨放到了篮子里，道:“唉，我又不能吃。”

　　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山顶，果然，栗子因为昨夜的大风掉了一地都是，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忙，所以拣栗子的人很少，林印之见她兴致缺缺，道:“小砚，你若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下，我一会就好了。”

　　他说罢便低头捡栗子，直到曙光微露，他一转头，就看见原本在树根上坐着的女郎不见了。

　　林印之提着一篮子栗子下了山。

　　他回到家，就把栗子从壳里取出来，煮了许多，想着给隔壁的老太太送一些过去，老太太今年八十多岁了，平日里对他很是照顾。

　　用完饭，他洗了澡，换了衣服，便带着栗子去了隔壁老太太家里。

　　老太太很高兴。请他吃了很多糕点，他看着五彩斑斓的糕点，想着小砚一定喜欢，便讨了一些。

　　小砚不稀罕那些糕点。

　　她似乎只对山里的东西感兴趣，和对他感兴趣。现在的情况就是，他每日晚间要搂着一个女子睡觉，尽管这女郎是个女鬼，林印之也觉得很是不妥。

　　他也曾向小砚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是小砚表示，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她可以去找别人，他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父亲吗？

　　林印之从此再也没敢这样说过。也罢了。

　　林晋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带着林怀之出去了，家中只有林允之和林怀之和他们的母亲。

　　小砚算是看出来了。林晋一走，林母对林印之更不好了，若不是有林允之，估计她会更过分，小砚决定要吓一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