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写离声

4、4

　　三天后，杜偃如回北城的老宅。

　　市中心的交通照例很堵，他不知不觉靠在后座上睡着了，再醒来时，车已经缓缓驶入外院大门，熟悉的景物像画卷一样在眼前铺开。

　　老宅建于三百多年前，经过了数次修缮。一代代杜家人在此繁衍生息，家运时盛时衰，究竟是兴盛的时候居多。

　　车停下，司机拉开门，杜偃如下了车，穿过照壁，大瓷缸里莲叶亭亭，廊庑下藤花盛放，深浅不一的紫色开了满眼，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并无二致。

　　这里的时间似乎过得比别处慢些，影子比别处深浓，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即使在炎夏也有股冷意。杜偃如小时候很怕那些无处不在的阴影，总觉得里面藏着先人的鬼魂。

　　走到二进，大嫂柳珺迎了出来，怀里抱着个细竹篾编的小笸箩，眉眼间满是柔和的笑意：“偃如来了。”

　　杜偃如瞥一眼她手中的笸箩，只见底上铺了薄薄一层藤花，不由笑道：“大嫂又在忙什么？”

　　“做藤萝饼，跟吴妈学的。”

　　杜偃如来了兴致，挑挑眉：“那我可得尝尝。”

　　柳珺面露赧色，“闲得没事闹着玩呢，难吃可别怨我。”

　　“大哥不在？”

　　“又去部里了，估计早不了。”

　　“最近很忙？”

　　“快要大选了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廊下去，柳珺踮着脚摘藤花，杜偃如个子高，帮她摘高处的。

　　叔嫂十多年，感情一直很好，柳珺支使起他来毫不客气：“哎，别整串摘，要挑半开的。”

　　摘了小半个笸箩，柳珺转头问道：“怎么舍得回家来了？岛上终于住腻了？前几天你哥还说要抽空去看你。”

　　杜偃如笑笑：“倒不是腻，就是惦记大嫂的好厨艺。”

　　“你就嘲笑我吧。”

　　杜偃如笑笑，摘了朵半开的藤花，却不放进笸箩，用指尖捻了捻：“大嫂，方不方便问你件事？”

　　“什么事？”柳珺神色如常，抓着笸箩的手却紧了紧。

　　“刺伤我的那个人，是不是认识我？”

　　长嫂如母，有些话，问她反倒比问杜郁如方便。

　　柳珺下意识地咬咬嘴唇：“怎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看了篇报道。”杜偃如轻描淡写。

　　柳珺皱皱眉：“联合日报那篇？别听那些无良记者胡说八道。”

　　联合日报是众所周知的自由党喉舌，往杜家人身上泼脏水是题中应有之义。那篇报道虽然没有明说，但处处暗示姜惟和杜偃如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凶案实为感情纠葛所致。

　　虽然大部分是无稽之谈，但记者给出的证据显示两人先前确实有交集。

　　杜偃如定定地看着柳珺。

　　柳珺不一会儿败下阵来，无奈地点点头：“我们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怕你再受什么影响……”

　　柳珺叹了口气，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是个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两年前，姜惟因为违反《2019犯罪法案》被强制进行社区矫正半年，期间姜惟担任他的监督人，不遗余力地帮他，甚至把他带回自己家住，还替他联系中学，想让他重返学校，谁知姜惟最后竟然恩将仇报。

　　“那孩子我见过一次，在你的公寓，”柳珺把头发拨到耳后，“根本不是记者写的那样，你纯粹是看他可怜才收留他。但是……偃如，你应该最清楚，那些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没有心的。”

　　“我知道，”杜偃如点点头：“不说这些，反正都过去了。”

　　柳珺如释重负，掂了掂笸箩：“差不多够了，我先去厨房，你去书房里坐会儿吧。”

　　杜偃如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出神，柳珺善良单纯，不擅长掩饰心思。

　　她把一个杀人犯称作“那孩子”。

　　—————
　　入夜，杜郁如回来了。

　　“什么这么香？”杜郁如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外套搭在手肘，边走边扯松领带。

　　柳珺迎上来，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衣服：“吴妈做了东坡肉，今天我们沾偃如的光。”

　　“偃如呢？”

　　“在后面院子里。”

　　杜郁如立即明白她说的是哪个院子，蹙眉道：“一个人？”

　　“吴妈在。”

　　杜郁如神色微松：“最近才好些，还是少让他去那里。”

　　“他说想去看看，我也不好拦，只好让吴妈留心着。”柳珺叹了口气。

　　杜郁如对妻子了若指掌，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他问起那人的事了？”

　　柳珺点点头。

　　“你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就商量好的那些话。”柳珺低下头，用力抿抿嘴，“非得这样么？”

　　杜郁如轻轻搂了搂妻子的肩头：“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没办法……别多想了，都过去了。”

　　杜偃如在他妈妈曾经住过的两层小洋楼前站了一会儿，却没有进去。

　　这是老宅中唯一一栋西式建筑，因为他留洋归来的妈妈喜欢光线明亮的地方，于是父亲为她盖了这栋带落地窗的房子。

　　院子里没铺青砖，种上草坪，墙上爬满蔷薇，东南角还盖了个小小的玻璃花房。

　　父亲去世之后，再没有人住在这里，门窗紧闭，家具都罩上了白布，厚厚的窗帘总是拉着。

　　杜偃如站了一会儿，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晚霞逐渐黯淡，他这才转头对身后满眼忧色的老妇人道：“走吧吴妈，我哥该回来了。”

　　看得出来杜郁如的心情不错，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甚至不顾自己天生不胜酒力，频频往自己杯子里倒酒，话也多起来。

　　杜偃如大多时候都静静听着，偶尔打量他一眼，觉得他与其说是高兴，毋宁说是轻松。

　　酒过三巡，柳珺要去厨房照看她的宝贝藤萝饼，杜郁如趁机溜到后花园里抽烟。

　　杜偃如跟了上去：“大哥。”

　　“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

　　“嗯？”杜郁如弹弹烟灰，“怎么了？”

　　“我想回研究所。”

　　杜郁如一怔：“怎么突然想回去？乔医生说你现在还不太适合接触那些东西。”

　　“我已经没事了，老是待在岛上，人都变懒了。”

　　“真的没事？”

　　“真的。”

　　杜郁如吸了一口烟，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文理学院的课怎么办？”

　　“只有周三下午一堂课，我开车过去。”

　　“别太累了，让陈叔接送你。”

　　“好。”

　　“行，我去安排。” 杜郁如说完，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石灯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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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犯罪预测与预防科学研究所位于国立中央大学西北角，占据着一栋包豪斯风格的七层小楼。

　　杜偃如比上班时间整整提早了一个小时到。

　　虽然离开了一年多，但他的工作关系还在国立中央大学，研究所中的办公室也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杜偃如刷指纹打开门，只见办公室里窗明几净，墙角一株盆栽橄榄树枝繁叶茂，显然是有人打理着。

　　他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尝了口，是他常喝的那种，日期很新鲜，助理知道他要来，一早做了准备。

　　杜偃如打开工作电脑，调出姜惟案件的档案，研究所隶属于司法部，警方信息系统对其开放，杜偃如拥有最高权限，可以查到国内所有犯罪相关数据和电子档案。

　　杜偃如打开案卷，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一瞬间令他感到十分不适。

　　他移开视线，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喝完一杯咖啡，这才逼迫自己重新看向屏幕。

　　并案调查的儿童凶杀案不止四起，其余数起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起诉。

　　在宣判罪名成立的四起案件中，三起现场遭到严重破坏，只有最近的一起，警方在现场勘验中取得了足够数据，可以进行模拟重建。

　　这是一项处在试验阶段的技术，在现场资料足够多的情况下，可以采用虚拟现实技术复原出案件的整个过程，以便侦查人员更直观地了解现场，找出可能遗漏的线索。

　　计算机模拟出的现场虽然不一定与原案情完全相符，但效果十分逼真。

　　杜偃如有些迟疑，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直接面对血腥的犯罪现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心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还是打败了理智。

　　杜偃如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往VR室走去。

　　管理员还没上班，他用自己的权限打开门，室内的灯自动亮起来，几套白色穿戴式VR设备整整齐齐收在玻璃柜中，看起来有点像太空服，不过更庞大笨重些。

　　杜偃如取出一套设备，在控制面板上选择加载案件数据，然后脱下外套，穿戴上设备。

　　有三种视角可以选择，分别是案犯、被害人和旁观者视角。

　　杜偃如想了想，选择旁观者视角，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启动键。

　　充满科技感的VR室一瞬间无影无踪，鼻端飘来一股食物腐败的气味，耳边一片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杜偃如仔细分辨，意识到那是雨滴打在彩钢棚顶上声音——案发时间是个雨夜。

　　视觉要比其它感官略滞后一些。

　　杜偃如最后才看清，自己身处的是一个低矮逼仄的房间，沿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边一张小小的折叠方桌，桌边散落着一些外卖盒和空酒瓶。

　　靠另一端墙面是个旧式大衣柜，柜门上的锁没了，剩下一个窟窿。

　　屋子里很暗，床边地板上的节能灯是唯一的光源，吸引了几只飞蛾，不断往裸露的灯管上撞。

　　杜偃如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在这个空间里，他是彻底的旁观者，不能移动和碰触物品，也不会影响案件的发展。

　　像个幽灵一样，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等待着。

　　雨声渐渐小了，他听见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衣柜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属于孩子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