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的宫廷》秋曙

2、谁都有梦想

　　那是五年前的夏末，当时的我还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废帝，流落民间，四处晃悠，午夜梦回时，百姓在山呼万岁中，还尊我一声“陛下”。

　　但是帝位对我而言，也就是个劳什子，所以我晃悠得还算心安理得，因为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夫，救死扶伤，云游四方的医士，算是江湖游侠的一种。

　　只不过遇上最多的不是病人，而是剑客，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成为天下第一剑。这种一见我就喊打喊杀的行为着实怪不着他们，是我负剑防身这事儿给他们造成了困扰。

　　于是，我为了使自己的医术声名远播，总是迫不得已将他们打得三魂丢了俩，然后再妙手回春一把，顺带治治他们的前列腺增生。

　　久而久之，我如愿的名声大噪，江湖传说起一位专治“尿频尿急尿不尽”的赤脚郎中，并尊称我为“男人的福报”。

　　与此同时，中原区江湖代表们也通过了对我的认证，他们认为我的剑术已处于变化莫测之境，登峰造极，无人能敌。适以，找我比剑的少了，找我拼命的多了。

　　我为此十分忧伤。

　　茫茫江湖，任重道远，保不齐就遇上个思想极端的右翼分子，比如风兰泠，她对我的定位更偏向于“变态”。

　　当今圣上对我的印象若出现偏差，势必会波及朝政，进一步影响黎明百姓对我的总体评价，渐渐的，他们将我划入江湖恶霸的黑名单。

　　那句话怎么说的，只要你主动，我们就会有故事，而我与风兰泠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续写的。

　　事情要从一封生死状说起。

　　现今刀客排行榜永恒钻石级女侠燕青，为在即将到来的第三十七届武林盟主的选拔上拉票，放出豪言要整顿江湖的歪风邪气，碰巧赶上一时红极的我，便扬言要拿我杀鸡儆猴，为此以指尖血书下一封生死状，邀我十日后，在“昨夜小楼”决斗。

　　彼时，震惊朝野，沸腾天下。

　　“昨夜小楼”是大豫最负盛名的青楼楚馆，它的特色有三。其一，姑娘个个人面桃花，艳冠群芳。其二，多才多艺而且卖身。其三，拥有最完善的外包一条龙和售后服务。以此三条，在注重企业文化的同时，增加了品牌效益，一跃成为窑子中的龙头，长三中的翘楚。

　　我于七月初七，如约而至，这天的“昨夜小楼”已被八方而至的看客，填充的密不透风，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贫头百姓，三教内九流外统统聚了个齐整。

　　我以一纱遮面，立于歇山屋顶，燕青黑衣短打站在对面。

　　头顶青天白日，脚下人山人海。

　　风从东南吹来，吹得她衣袂飘飘，衬得她好整以暇，扬起她如墨长发，露出她鼻尖上那颗巨大的痦子。

　　地面上有一黄牛还在叫喊：“最后一张贵宾席，大痦子决战变态，光天化日，聚众斗殴。”

　　另一黄牛接道：“无视朝廷法度，惑乱江湖体制，是人性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

　　我陷入沉思，现在卖票的觉悟性都这么高吗？

　　回过神来时，只见燕青的厉刀已铮铮出鞘，割破空气，传来刺耳的尖锐，朝我的胸口势如破竹袭来，我执剑格挡，一跃而起，落到她的身后，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估摸着过了上千余招，从日照当中，打到日薄西山。

　　直打到饥肠辘辘，燕青和我的脚步都有些虚晃，我好心劝说：“燕姑娘要不咱们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血糖。”

　　她饶是不听，随即反手一掌，欲袭我的下三寸，这个动作委实下作了些，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子，莫名腾了股怒气，将奇筋八脉的内力全都灌入剑身，以剑气震伤了她的心脉。

　　最后，我姿态潇洒的把剑抵在她的咽喉处，剑与我的手臂，连成一条笔直的线。

　　男人沉默了，女人流泪了。

　　下一瞬，十里长街，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痛苦的哀嚎“变态赢了”。他们这种哀嚎，是饱含了三观尽毁的疼痛，也是饱含了书生意气的愤慨。

　　我头一回知道，什么叫赢尽江湖，输了天下。

　　天暗了，人散了。我心底生出个风萧萧兮的悲凉之感。将就着在“昨夜小楼”歇下脚，倚窗而坐，点了盘酱牛肉和一壶清酒。

　　酒是温过的，夜，凉如水。

　　我把面纱搁在一边，忧郁的想，曾俯首在我脚边的朝堂废了我，江湖的辽阔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那我是否可以考虑另谋一条生路，投身到农业生产中去。

　　转眼，一壶酒见了底。我扬手招呼小厮，欲要再讨一壶，却醉得眼神打滑，视线沿着前头一路顺过去，穿梭过满堂的轻纱帷幔，游移过满目的莺歌燕舞，惊喜的是，这由热闹所搭建出的粉色世界里，竟还存有一抹清丽的白。

　　我被搅弄的七荤八素的心不再荡漾了。将视线歇在她身上。

　　她正巧搁下手里的茶碗，葱白匀称的指尖还萦绕在茶香水汽里。

　　她偏头对上我的眼睛，一时间空气都绵绵软软，我看着她，她也一样看着我，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怦然心动兮一眼万年。

　　而就在下一瞬到来之际，我那刚萌芽的小情感便就地夭折，因为与我对眼的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大豫朝的新女帝，风兰泠。

　　在未遭遇她的逼宫前，她还是我的皇贵妃，既明媒正娶，也叩拜过我白家列祖列宗，这事儿便抵赖不得。

　　我脑袋醉了，但心没醉，我明白此时此刻最应该发生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仇人见面该有的刀光剑影，短兵相接。

　　酒精在体内分解，身体里有怒火在灼烧，烧得周身血脉喷张，脑子里只想着国仇家恨四个字，人是主观能动性的生命体，我正被这股主观力所引导。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风兰泠的脸上，提剑离席，迂回过拥挤的人群，向她步步逼近。

　　女帝陛下显然一愣，似是未想过我会如此大胆。

　　她身边坐着她的贴身侍卫婉楠，也算是我的老相识了，见我靠近，婉楠警惕的将手搭于腰侧的剑柄上。

　　“好久不见，白白……”风兰泠定下神来，冲我莞尔一笑，笑容含了化寒的春意，我的心尖儿不争气的软了软。

　　忘了说，白白是她以前对我的爱称，同时也是我行走江湖的艺名，大致和“白眉鹰王”“灭绝师太”等类似，就是个虚名。

　　她又说道：“当我听闻江湖有个叫白白的变态时，我就知道是你。”

　　“好端端的，怎么去当变态了。”

　　我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呵斥她：“说谁变态呢！”

　　婉楠面如黑金，忽然站起来，将剑鞘搭在我的肩头。与此同时，周围的热闹也淡下几分，我的腿肚子有些转筋，四肢有些发麻，还有些胸闷加气短，若排除气血不足的因素，那么便只有“杀气”能带来此等感知。

　　是我大意了，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为我上菜的小厮，与美人嬉闹的风流公子……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存在太多太多的金吾卫士。

　　年轻人，还是不该太冲动。

　　我故作微醺的姿态，抬手拍拍眉心：“好久不见？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心里打定算盘，打死不认自己是前朝余孽，众目睽睽之下，风兰泠虽握有生杀大权，可也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暴君，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至少在这热闹的春园里，不会闹出什么阵仗。

　　她听闻我的话徐徐起身，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绕过婉楠，站到我跟前来，跟以前一样的檀心冷梅的香气好闻得发紧。也许是我的错觉，一直低着头的她，竟带了丝无措。

　　她轻声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没答。

　　她抬眉看看我，又看看我剑柄上的龟背纹，兵器的冰冷消失在香笼红烛之下。

　　“这件兵器，不称你。”

　　我回到：“武林中人，不曾计较。”

　　“那把你最爱的阿弥剑，我还留着，你若得空我差人给你送来。”

　　这话钻进耳朵，似一只猫爪子在心头挠痒痒，我忽然觉得恍惚，就像回到了与她情投意合的过往里，她还是那个对我嘘寒问暖、牵肠挂肚的皇贵妃，圣爱加身，宠冠六宫。

　　“陛下，腊梅上的雪化了，你猜，第一只堂前燕什么时候会来。”

　　“陛下，臣妾为你绣得荷包被一只青雀偷了去，你瞧，就是琉璃瓦上那只。”

　　“陛下，内务府新拟的选秀册子陛下自个儿瞧……”

　　风兰泠就是这么个能撩拨我心弦的女子，看厌了贤良淑德的官家女子，她偶有的小性子便显得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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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仔细想想她的话，似乎话里有话。阿弥剑是我白家的帝王之剑，我若受了那把阿弥剑就承认我是废帝白若是，这下想跑也跑不成了。

　　我挑挑眉梢，冷冷一笑。

　　明明字字都透着对我的想念，却偏偏为我织造一张满含杀意的网，等我自投。若我猜得不错，与我立下生死状的燕青根本就是个幌子，风兰泠不过是想借她的手，擒住我这条漏网之鱼。

　　不愧是风兰泠，不愧是与我演绎了三年的你侬我侬的枕边人。

　　想到这，我心灰意冷又多添了层。

　　先暂且不论美人计的实际操作性，光凭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一点，我也不想和她多加斡旋。

　　适逢，她正巧唤我：“白白，其实……”

　　“诶，好，拜拜。”

　　我随即转身，寻回到方才的那扇窗户，翻身跳下。昨夜小楼依着秦襄河而建，我从三楼直坠而下，耳边是极速的风，呼呼大响，像一颗被云头吐出的冰雹子，只“咚”的一声，砸进河里。

　　在冰凉的河水中稍作适应，我熟稔的活动四肢，游向岸边，才将将冒出头来，就见两岸的歌舞坊上头，又接连跳下好些人来，咚咚咚咚，也像冰雹子似的。

　　场面好不壮观！猜想是奉风兰泠口谕，前来捉拿我的金吾卫士。

　　也不知是是哪家的老鸨妈子撕拉着嗓子，尖厉地喊：“来人啊！快看啊！大豫朝惊现自杀惨案！史上第一车祸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