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集》拂晓空空

1、【一、祠堂测字】

　　初春，暖曦，正是适合郊游的日子。
　　N市郊区的园林公园内，游人如织，四月风拂过山林与绿地，带着清新芬芳地气息，洋溢着春季的一派祥和。
　　“快跟上！”
　　“等等，我再拍一张——”
　　我举起相机潦草地拍了几张，随后快步追上了队伍——扩建的园林公园占地面积很大，造型布置上按照四季赏花观景分类，十分别致。只可惜公司组织的一日游行程太赶，走马观花式的景点旅游让人无法静下心来欣赏。
　　“哎呀，真是太累了。”
　　J姐几个月前崴过脚，到现在都没有好彻底，长时间的步行令她感到有些疼痛。刚进公司那会儿她挺照顾我，横竖也没什么风景可看，我就随她一起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听了一堆诸如‘这里怎么就没能设个观光浏览车’，‘中午吃的团菜没几道合胃口’之类的抱怨后，领队的导游终于宣布自由活动——大伙儿都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在花圃里散开来。
　　J姐找了块平整的山石的坐下，招呼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随后在分享小零食的空档，又将话题转到了她的‘乖囡囡’身上。育儿经什么的，我在公司听得也不算少，简单地附和中她的脚不太疼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我们往那边去看看。”
　　离集合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总不能老坐着，J姐提议在附近逛逛，于是我们便沿着歪歪扭扭地小径，来到一堵灰白的高墙前。郁郁葱葱地翠竹遮挡住层叠地马头檐，我看着地上几乎磨平的碎石路，和墙根处斑驳地青苔，觉得这里应该有些年头了。
　　绕了半圈，进入了这户大家族的房邸，几进几处的概念对现代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震撼，要不是门口挂着免费参观的牌匾，可能都没有人想着进去看看——J姐这会儿倒是很有兴趣，左拐右拐地进了另一个院子，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了建筑群的深处——一座矮小地，明显有着修缮痕迹的祠堂前。
　　[这有什么好看的。]
　　想归想，我还是跟着J姐走了进去，古朴地木门大敞着，院子里开满了鲜花，外头的天气特别好，我们这样漫步都有些薄汗，可一踏入室内便觉得温度低了许多：沉重的锦帛从梁柱上垂下，显得天花板越发低矮，昏暗地亮光来自四周点燃地长明灯，正对着大门的那排玻璃墙里，供奉着一尊尊金色的，彩色的塑像。
　　这里不太像是祠堂，反倒像个家庙，佛堂。
　　“J姐，咱们走吧。”
　　不知为何，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像是走进了不同的时空，这里的庄严肃静，让我产生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可J姐却没什么特别反应。
　　“这里怎么没有解卦测字？”
　　她自言自语着，却不想一旁有人出声——一个穿着白色T恤，看起来像是管理人的青年在门侧的功德箱旁打坐，我们进来时竟不曾留意到他。
　　“要测字就到这边来。”那年轻男子冷着脸说道。
　　J姐急忙上前，她这人向来相信这些，近期家中又出了点事，因此凡有机会必定求问一番。我担心她被‘骗’，又不太好意思把话说得太明白，只得把目光转到一旁。
　　古朴的长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与那金光灿灿，满是花果供品堆砌地玻璃墙不同，那上头只燃着香烛，长桌四角系着赤红的棉纱，内里的案台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究竟供奉着什么。
　　我挠了挠头，依旧感到无所适从，索性走到门旁拿起相机拍了几张庭院里的盆栽，又沿着房檐拍了晴空下的铃铛。
　　转过头，只见J姐点了支香，站在长案前。
　　那年轻男子席地盘坐在蒲团上，轻声道，“纷纷扰扰皆是人之因果，此事有也罢，无也罢，都不可避免，万事还靠自己。”
　　J姐又追问了几个问题，那男子只是一味摇头皱眉，最终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我见J姐的脸一下白了，她道了声谢，将烧了半截的香插在一个造型奇怪的小香炉上，随后神色黯然地朝我走过来。
　　“有也罢，无也罢，可不就是全靠自己吗？”我故作调皮地打趣，想安慰一下她。
　　“唉。”J姐叹了口气，似乎仍有难解的心结，她看向我，“你要不也去测测看，听说这里挺灵的。”
　　“我”
　　“哎呀，去试试又没关系。”
　　我还在犹豫什么香火钱，油火钱的，J姐已将我推到了长案跟前，小青年依旧坐在那里，见到我来微微抬头看了看，又垂下了眼。
　　“抽签还是测字。”
　　对方的长相极其普通，声音却清冷沉静，从中流露出一种距离感，还不等我回答，他就把签筒放到了一旁，“测字吧。”
　　“……”
　　人都替我决定好了，我也没得可选。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手边上的毛笔和新磨的墨香，我一时愣住了，也不知道该求问什么，更不知道该测什么字。
　　心绪浮躁，不如求问今后孩子的性别，最好是女的。
　　我瞎想着提笔在黄纸上写了一个“囡”——为什么会写这个字，我也不知道，兴许是J姐天天念叨的‘乖囡囡’太深入人心，总之我就这么给写上去了。小时候虽说学过几年书法，可许久不练，如今这字写出来算不得好看，我有些讪讪，又想着求问时这样敷衍会不会不够心诚，于是便冲着长案拜了拜。
　　“谁叫你拜了！”一声呵斥，我惊得扭头看去，只见那年轻男子恼怒地瞪着我，“你可知它是谁！”
　　是谁？！
　　黑漆漆的，谁知道是谁，不是神佛仙人，难道是孤魂野鬼？古灵精怪？
　　我有些发懵，看对方那样子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做啊，只不过是拜了拜……等等，刚才J姐测字的时候好像没拜——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那……怎么办？”
　　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转身去看J姐，她正拿出手机在院子里自拍得起劲，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情况。而那年轻男子在看到我的字后，已将黄纸狠狠地拍在了桌上，“啪”地一声，我感到周围的烛光都晃了晃——对方似乎更加生气了，双眉紧锁，却偏偏冷声笑道，“哼，你这问得倒是一个好问题！”
　　“什、什么？”
　　我就是写了个字，我还没开口问呢，对方这么大反应简直有些莫名其妙。我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听J姐的话，来测什么字，本来我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就望而却步的，现在可好，横竖没测出来什么，反而惹了麻烦……
　　就在我满脑子乱糟糟的时候，天色忽地暗了，乌云蔽日，一阵狂风大作，将挂在梁上的锦帛抖落下来，长明灯的烛火飘忽不定几近熄灭，檐下的风铃无序杂乱地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荒唐！”
　　那年轻男子似乎盛怒到了极点，他猛地起身，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中，往后退了几步，慢慢滑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急忙过去扶他，却听他以极轻的声音道，“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游湖……”
　　？？？
　　见男子疼得说不出话的样子，也不似假装，我疑惑地在脑海中翻阅，却没有任何有关于游湖的记忆。不过说到湖，这座园林公园的后山倒是有个湖，景色优美宜人，湖中鱼虾成群……等等，我从来没到过这里，怎么会知道后山有湖？
　　一瞬，我仿佛来到了那个大湖之上，嫩绿地柳条垂在湖畔，清澈地浅滩中全是银鱼……一拢烟雨中，小舟轻过……捕鱼地老翁抛出圆月似地网，微风扬起水波，拍打在船身留下湿润地印记……
　　又一瞬，我回过神，却无法解释这些凭空出现在脑中的场景，究竟是想象还是真的记忆？冥冥中，我觉得这似乎并非是今生的事……难道这是前世吗？
　　我甩了甩头，为自己的遐想感到无语，可没等我平复过来，竟发现头顶上的锦帛不见了，长明灯，金色的塑像和玻璃墙也都消失了——连J姐也不见踪影。
　　我慌神了，整个人僵直得几乎无法动弹。
　　我看着那年轻男子站起身——他的短发变成发髻，白色T恤，不，是白色的长袍及地，青灰色的束腰上坠着玉佩；在一声声骨骼舒展的声响中，他的身形竟然变得异常高大，整个人的气势也恍若不同——他走到我跟前，似乎并不在乎肋下缓缓渗出的那两道血痕。
　　我呆了呆，目光竟无法从那晕染开来的红色上移开。
　　难道上辈子我做了什么，与他有恩怨？莫不是杀生？看着对方阴郁而苍白地面孔，那种深沉复杂的眼神，竟让我有点莫名地心疼。
　　“你的所求……”
　　“别，别说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打断了他的话，“我这问题定是不好泄露的天机，你这才会受伤的吧……也是，我现在都还没男朋友呢，也没结婚，更不可能怀孩子呢，测什么性别……我就是随口说——呃，其实要是我有孩子，是男是女我都认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见那男子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几分，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嗯……你说七岁的事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若是前世坏了你的修行，额，不知道您前世是，是哪位神仙……”
　　此言一出，男子的脸色更黑了，看来我的瞎猜依旧没能蒙对。
　　我的心原先还慌着，内心隐隐觉得此人不是凡人，可这噼里啪啦一通说完，竟然不怎么害怕了。抬头细细一看，那男子原先平庸的五官稍做改变，便脱离了凡夫俗子的模样，十分英俊，若不是气质偏阴沉，也可算得上丰神俊朗。
　　“若是上辈子的缘分……”
　　我似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这莽撞的话语令那男子的脸色略微好转起来——虽然他仍紧皱着眉，可也认真地听我说话。
　　“我从小就特别普通，长得也一般，成绩也算不上好，能够考上大学很不容易，毕业了顺利找到工作，我觉得挺幸福的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谈个恋爱什么的……若你有什么，呃，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一定会帮忙，只是……只是如果是其他方面的，您大人大量，可别折腾我。”
　　我支支吾吾，手足无措地表达着，组织出来的语言别扭极了。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似是释然，“是了，你确实不记得了。”
　　他惨然一笑，瞳孔中竟折射出别样的妖异。
　　莫非，他是我前世的情人，这辈子要投作我的孩子？我被这笑容激地脑门一震，瞎想地脑洞大到连自己都觉得汗颜。
　　“你说，你想要个女儿？”他轻声问道。
　　“唔，没事，若注定是个男儿，我也认了。”我看着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若真是投胎，让老天硬生生将他改成女的，也太难为人了。
　　这番说完，我舒了口气，心想，这回总把话说全了吧。
　　“罢了，你走吧。”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可是你……”
　　我盯着他带着血痕的衣裳，突然觉得游园不如陪着他，看他测字也挺有意思的——这个念头实在来得诡异，我正惊讶着，J姐的声音从很遥远地地方传来。
　　“宁宁，宁宁……”
　　我望向男子，他的伤已然不见，衣袍崭新，无风自动。
　　“你竟有法力？那我同事她……”
　　“哼，”男子冷笑一声，“她所求之事，该以性命相抵。”
　　“别！”我急忙说，“别伤她！”
　　“那便只能取其一足。”
　　我默然，J姐的催促声不断，可门外的景象却似被雾气阻隔。
　　“诶，你……”我不禁想问问他是谁。
　　“还不走？回不去可不要后悔。”
　　男子扫了我一眼，面孔越发勾人心魄。
　　我感觉身上徒然一松，便急忙往外跑，穿过大门时，耳畔‘噗’地一声，像是钻出了巨大的气泡——阳光劈头盖脸地晒下来，令人头晕目眩，几近流泪。
　　“你愣在这里干嘛呢”J姐没好气地说道，“啧啧，你看看这鞋，都脏成什么样了！”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在厚厚地苔藓上，湿漉漉地蕨类植物把裤管都打湿了。我赶紧抬脚往碎石路上蹭了蹭，随后向后打量——那幢庭院般地建筑似是十分古老，只是里头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这地方……”
　　“哎呀，祠堂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J姐催促道,“集合时间都快到了。”
　　“哎，来了！”
　　望着那静寂敞开的祠堂，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大概是在梦里见过吧——我在心里打趣着，跟着J姐往回走。
　　殊不知，当我俩走远后，那门便缓缓地合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