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奉香 ...

  •   梦回千转,我总能梦及两个女子,两个错付了情的女子。

      云家于旁人,可说是书香门第、京城富庶家,世代与外地通商。到我这一代,正是兴旺而不可一世的时候,与对街的薛家独占半壁。也在我出生之际与薛家定了亲。

      自小我除去夫子所教四书五经与父亲的经验之谈,也知薛浅是我未来的正室。

      那时家族联姻,薛浅得了许多旁的女子所终生无法触及的,譬如自由与学识。她是我所见女子中最为伶俐机智的,亦是我在那禁锢牢笼中唯一可信可念之人。我总能与她谈及天下事,人文地理多为宽阔。每每说起,都在我心中留下浪迹天涯的梦。

      几代从商的云家,如今却教我与文人同官,摆脱儿时父亲说的商途。父母总与我说,“从商奔波劳累,没能从政的踏实稳妥。”拍拍我的手,再说,“薛浅是个好孩子,不能委屈了。”我只点头应下。

      联姻的光鲜外表下不过是两颗由家长一方撮合的麻木僵硬的心。那时我不知晓薛浅的心思,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注定与薛浅有亲情而无爱情罢了。

      只可惜,大约没了从政的底子,仕途颇为不顺。我犹豫许久,也知若是等了成亲只怕从此再无远游的可能,便跪拜父母,一字一顿地:“待儿远游归来,定娶薛浅为妻。”

      意外太多,我遇见了一个姑娘,她叫楚竹。比起旁的闺秀碧玉,她更如渴望飞翔的鸟,天空才是归宿。与她谈及世间万物,她心中总是细腻敏感,比之她外表的洒脱,相差太多。

      神使鬼差地,我伸手拂去她头上的枯叶,瞧她羞红了脸,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怦然加快。

      与我相比,她束缚太多——女子在那时依旧不得人重。她非男子,却有着比男子更宽阔的心境与梦想,与她交谈时总能打开我心中与梦中所疑惑不解的门。

      我知晓山河万里,云卷云舒,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一见钟情的情念。那时我所面及她时的心跳,只当是钦佩楚竹的洒脱傲骨。

      她陪我走了许多地方,时不时地有人对并肩的我们递上几句祝福,偶然间我看到了楚竹悄悄爬上脸颊的红霞。我的心口好像也被她点燃了一株彩花,绚烂光华。

      不过几月余的云游时光,却是时候归家,楚竹依然蹦跳地随着我,天真烂漫。我几次欲说家里已为我定了亲,却被她的笑生生地阻下。

      楚竹被我安置在客栈里,独自一人归家瞧父母。被管家欣喜地引至大堂中时,又想起几月前的夜晚与父母说的那个铁骨铮铮的誓言。

      ——“待儿远游归来,定娶薛浅为妻。”

      父母二人,似乎老了许多。双鬓斑白,步履蹒跚。只是前后瞧我时,却是熟悉地慈爱。他们眼中,我仍是那个尚未及冠的孩子。

      “儿啊。如今你返家,也是时候娶妻生子,稳妥地过完后半辈子。”

      瞧见他们眼中的期许,还是咽下那先前想与他们说清楚的话,终是不忍拂了他们的意愿,转口道:“自然。”笑的却很是僵硬。

      梦中薛浅与楚竹的身影交叠出现,不时地重叠分开,分开重叠。两人穿着一样的红嫁衣,似乎都带着哭腔,不时叫唤什么。

      隔日要去薛家父母到府中做客,我收拾好出门时还听嬷嬷抱怨:“本是个大喜事,天公却这般不作美。”我瞧了瞧天,乌云一层一层地压过来,颇有气势。

      “如今你已是弱冠之年,与薛浅的婚事……”薛父不时从茶盏上飘起的热雾前抬起眼,瞧一瞧面前的几个人。

      “全凭父母做主。”我垂着眸,意料之中地对着几位前辈一拜。此时薛浅从旁边擦过,对着我点一点头,再投入她母亲的怀抱。我又瞧见了一张通红地、带着娇怯的脸。猛然间,我想起尚在客栈的楚竹。

      心里迫切地想瞧一瞧她。

      方稍稍放晴的天空此时叠了一层又一层地云。雨下的急,正滋润着路边的花草,也在坑洼的青石路上留下一滩污水。

      一束雏菊掉在那水中,花瓣波漾着水纹,再与雨滴凋零的涟漪融合。

      “楚竹!”

      她站在我面前,脚边是那堆水坑与一束娇弱的雏菊。背影瞧着颓然,不似平日里的楚竹,看起来那样无双。

      “楚竹?”

      楚竹轻轻地对我一笑,从未有过的那样的眼神,陌生而绝望。她避开我的手,又是一笑,“云游,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我似是认真地想,家族联姻?亲情爱情?我算的麻木。在这世上我总认父母之恩,其他的不过是一世的过眼云烟。

      “对不起。”归根结底一句话,我对不起她。

      她摇摇头,泪水决堤一般与雨水混杂:“不必,我楚竹好歹是楚竹,不需要你的怜悯。”她转身走开,不再需要我遮下的一方天地。我很想伸手拉住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跑远。

      我又撑伞在雨中站了许久,偶有雨点砸在身上,便奢望地想看到红衣服小姑娘扑进怀抱,即使浑身湿透。但当在冷风中瑟缩,却只能苦笑自己要当一回让所有人切齿的罪人。

      哪怕是薛浅。

      婚期如约而至,满目红彩,笙歌曼舞。待我握住薛浅微凉的手时才微微想起,经常一身红色的楚竹,像个机灵的子规鸟。她终是不同。

      是啊,她终是不同。

      酒席还未喝下几杯酒,随意地扯了几个理由就回了房。几个嬷嬷正围着薛浅,说着些早生贵子、合家团圆的吉祥话。我与她并肩坐着,不远不近,又好像是两个相敬如宾的夫妻。夫妻倒是不错,相敬如宾只怕是太看得起自己。我嘲讽地想笑,就听见薛浅自顾地掀了红盖头,对我说:“我薛浅,也好歹是薛浅。”

      恍然间,回到了那个雨天,眼帘中好像还是那个红衣服的姑娘。

      我往那处客栈奔去。

      向店家寻人,形容起来很是容易——红衣服、笑起来很机灵的小姑娘。店家回忆起也很容易,那天大雨,小姑娘红着眼浑身湿透地跑进来,连笑都不笑,也没朝店小二身边顿一顿,径直跑走。过了一会儿背了个行囊,向店家付了钱,离开客栈远去。

      我失魂落魄地喝下几杯店家招待的酒,摇晃地再跑去薛浅那儿,像发了疯一样,心里空落落地。

      原来这世间还有比亲情还为重要的事情。也或许不是更重要,而是与我而言足以比肩。只可惜我懂的太晚。

      我对薛浅说了些什么,记忆已经模糊,记不太清。只记得薛浅眼中好像有什么突然崩塌,难过失望的模样,我才忽然知道原来再温顺的兔子也会发飙。就像是楚竹那样的,也会黯然神伤。
      “你走吧。”薛浅也露出那样绝望的眼神来,像楚竹那样,总有什么一直期望的变得支离破碎。

      我知晓,平日里与薛浅互诉心里话的关系已被自己亲手隔断。两厢情愿的事儿终不能一人观望。

      我想去找一找楚竹,再了了从前一直的心事——云游四方。

      趁着夜色收拾简易的行囊,再翻墙出去。透着晨间的薄雾不知方向地只想离家远一点。在路上遇见一个道僧。那人面色苍老,双鬓也已斑白。只对我说了几句简单的话——

      “少年为情所困。”

      “寻途渺茫,不如做个旅僧,为己为彼添一份善德。”

      他没为我剃去发丝,只说还不到时候。自此,世上再无富贾云家的少爷云游,独留一个四处扶贫济善的云游旅僧。

      后来再有缘遇见那老人家,都是后话。

      我一路上走了比前些时候还远还辽阔的地方,身侧没了楚竹也没了牵挂,走的很快。时不时与各地大小寺庙一起布给百姓米粥,再添上一株香,供奉佛祖。

      我闲暇时总会瞧着殿里人来焚了香,带着些烟气,又被庙里的几个小道姑私下里称作佛香。很是虔诚。

      又走了许多地方,兜转地回到原地。

      街上仿佛又热闹了些,茶楼里堆满了人,说书人拍一下惊堂木,再扶一下扇子,开讲街坊小井里的趣事儿。

      “约莫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云家与薛家打小联姻……”我叫小二过来,要了壶茶,听一听旁人的叙说。

      到了“云家少爷逃婚”的那一段,我有些昏昏欲睡。险些动了去寻下一家寺庙的念头,尚未喝完的茶凉在壶里,我又斟了一杯,听说书人“啪”地一合扇子,又说:“那薛家的嫡女便也隔日收拾了包裹出家去了。”

      我正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险些没砸了那好好的碗。店小二机灵,过来问候一声,我故作无意地样子,听店小二说就在前面不远的寺庙,脚程不过半日。

      将口袋里几个散着的铜板摸出一颗递给他,拾掇好略散的包袱,便又踏上旅途。

      中途在一家离寺庙不远的客栈歇了一夜,再去寻出家当道姑的薛浅。寺庙不大,木门有些摇摇欲坠,开门的是个老成的道姑,平静而安和。她只瞧我一眼,同我颔首后,“啪”地关了门。
      我虽错愕,却仍站在门外。

      不晓得过了多久,门忽然被打开。站着一个眉间尚有倦色的女子。

      “薛浅。”我叫了一声,又突然顿住,欲言又止。

      她默了默,看不出什么神情。我来的途上想了许多她见着我,欢喜、悲伤、愤怒……统统皆无。只是娴静地、颇有待客之道地为我烹茶。

      在寺庙中,以礼数拜一拜佛祖,再添上香火。还未看见白烟腾起,闻到空气中漫着酒气,是桂花酿。转头看着薛浅时不时摁摁脑袋,像是头痛。我了然她还未从阴霾中走出。

      “我知你怨我。”

      “昔日我年少轻狂,错事做了许多。如今我已是个旅僧,才算懂了以往我未曾知道的东西。”

      “我只求你,同我一样做个旅僧,在四处救济之时替我寻一寻楚竹。”

      我眼中此刻的情深意重,却不知道是真心地还是故意流露。薛浅还是个芳华女子,避离红尘却不是件好事儿吧。我自嘲地扯一扯嘴角,半丝笑意也无,只躬身对她一拜,慢慢走出去。头也不回地再次踏入寻找楚竹的路途。

      不知晓薛浅最后的抉择,但我知晓她是个柔和的女子,对世间一切抱有善意,也许她恨我但绝不会对楚竹产生半点恨意。我清楚地明白。

      慢慢走到寺庙外,泪意汹涌。

      我于亲情负了楚竹,却又在爱情上负了薛浅。原本以为世间一切我已精通,却不知上天一直在与我玩笑,与我周旋,最后得此结果大约也是活该。

      懵懂跌撞地活在凡尘,总是肮脏不安。尚好,善德积累,佛祖慈悲。我在晴空日遇见一双璧人。

      “阿弥陀佛。我同两位讲个故事罢。”

      那女子笑了笑,挽着她的丈夫与我道:“不久前,一位姑娘也与我说了这个故事。”

      “楚竹她心里,想必是不怨你的。”

      “想必,是吧。”

      她是怨我的,因她如今已是他人妻了啊。

      再见时,忘却记得都是一样的。

      佛祖念我少时风流,一切的一切,劫数罢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奉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