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之城》二苏苏

2、绿宝石、白龙皮与星星

　　陈笑坐在电车里，车窗外面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电车，视线被高低纵贯的高楼占据得密不透风。

　　灰蓝的天看上去很高。

　　电线交杂，随着电车的晃动起起伏伏。

　　高低不平的住宅区里楼房彼此挨挤，就像一座座拥挤的墓碑，楼房的天空是被孩子描画过的蓝，那片蓝无法延伸到全部的墙面，总有一面爬满了阴郁。

　　她的生活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被拘束在城市无数耸立的方形盒子里，看着那群和她一样匆忙行走的人，视线被模糊，那些人影在视线里虚化成无数流动的细小黑粒，就像困在巢穴里的蚂蚁，涌动而忙碌。

　　贴满车厢上的广告，学校的招生，就职广告上笑得充满希望的青春女明星，还有伴随着电车晃动，不知道是谁发出的抽气声。

　　她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堕入黑暗，耳膜却鼓噪得要命，令人烦不胜烦。

　　闭眼之后并不是纯粹的黑色。

　　参杂了星星的渣碎，杂点的渣碎。

　　无论掉落什么，破碎的依旧破碎。

　　倘若生存是种麻烦，那么死亡也是种麻烦。

　　成人也是麻烦，背负的责任也是麻烦。

　　麻烦的世界。

　　麻烦的人生。

　　在意识里。

　　陈笑不停地下坠。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被一条模糊的界限分割，她重重地摔倒在了界限之上，泛起阵阵水波的涟漪。

　　就像是溺水而挣扎无望的人。

　　最后放弃了挣扎，沉入。

　　噗通。

　　耳边响起了轻轻的水声，躁动的灵魂在不安地反抗，身体就像一滴水滴，重重的砸到了一潭汪洋深海里，溅起了美丽的水花。

　　她闻到了一阵浓厚的花香以及奇怪的颜料味。

　　耳边依旧鼓噪不安，吵杂的频道却好像从往常的频率被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换成了奇怪的地方。

　　脑波发出几声怪味的声音。

　　滋啦……滋啦。

　　滴滴滴。

　　「你来了，等你好久了。」

　　耳边除了热闹的喧哗，喧哗里清晰地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

　　声线清亮，中规中矩。

　　电车轰隆隆的行走变得遥不可及，耳朵不再是吵杂类似于工业的轰鸣，仿佛被人用遥控器按下另外一个通道，经历过不长不短的转换，一下跳跃到了另外一个，充满人声的热闹街道。

　　陈笑浑身湿漉漉，她睁开双眼，额头上的沾满了泥泞的污水，当睁眼之际，额头上的一滴污水顺着眼帘慢慢地掉落在了地面上。

　　滴。

　　那颗饱满混合着污迹的水滴慢慢地滴落在用浓郁的青蓝和石褐油画料调和而画的地面上。

　　污水缓缓渗入奇蚁的油画地里，留下了一块微弱的污迹。

　　陈笑没有说话，转动头颅慢慢地环视周围。

　　这是哪里？

　　犹如身置不知名先生的油画作品里，浓郁鲜艳的色彩一笔一画涂抹在一景一物之上。

　　陈笑站在一个底色为褐色，暗红油彩慢慢地添染，变成了中世纪时期文化艺术风格的街道上，暗红褐色的颜料很有耐心地将一砖一石细致地描绘出来，大道并不是笔直，而是略微歪曲的线条，周围被大块明媚的紫红、橙黄、蓝绿、浅灰各种油彩颜料构成了高低不平热闹非凡的闹市小街。

　　周围人来人往，她站在人群中央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抱着法国面包，身穿紫红色裙套头上戴着优雅的浅蓝帏帽的胖女士。

　　「女士，注意看路！」

　　“对……对不起。”

　　胖女士不满地颤动着下巴，伸出用白与浅红调成的皮肤理了理头顶的浅蓝色帏帽，一片突兀的颜料残渍沾惹在了漂亮的帏帽上。

　　陈笑目送她扭动肥胖的屁股一步一步离远的背影，她侧过头看见自己黑色的羊绒大衣上那片醒目的油彩颜料，伸出手指轻轻地捻了捻那片污渍。

　　粘稠未干。

　　「终于等到你了。」

　　身旁又传来刚刚的声音。

　　陈笑转过头，色彩斑斓的街道中央，一名穿着风衣，长得幼稚简单线条的男孩站在她身后，两颗只用画笔随意点上的眼睛看着她，嘴角被画得永远往上勾。

　　他笑着看她。

　　街道上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诱人奶油香味，不远处一家挂着巨大奶油面包招牌的糕点店门口排起了长龙，香味从敞开的门口缓缓地流淌出来。

　　真香。

　　就像车站附近的糕点店一样，透明的橱窗内摆放着各种篮子装的糕点，甜甜圈、奶油面包、烤披萨、菠萝包，刚刚那位女士应该是从那里买来的法国面包。

　　“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

　　陈笑被他领到了橱窗前，看着那些被调成斑斓色彩的糕点，一个个放在用画笔勾勒成麻绳编织的篮子里，精致得令空荡荡的胃囊分泌出大量的胃酸。

　　她指着法国长面包旁边的奶油面包，白油彩混合着黄色变成了诱人的奶白色，面包上撒着一层薄薄可见的白巧克力，不知道吃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男孩抓住她的手走进了面包店。

　　他没有排队，直接拿起那个奶油面包递过去。

　　「吃吧。」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奶油味，闹哄哄的人声将他的声音盖住，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不付钱吗？”

　　「嗯……你要是想付的话，我也可以去付。」

　　陈笑没说话接过了面包，她的手腕上残留着男孩刚刚抓住她时被风干的油彩颜料，她咬了一口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的奶油面包。

　　真好吃。

　　她记忆里并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嘴唇周围沾满了奶白色的颜料，就像一圈牛奶胡子。

　　她被男孩拉着走出面包店，走走停停，穿过高低不平路过了河畔的柳树，一片柳叶轻飘飘地落在她头顶。

　　「你还会回去吗？」

　　“会。”

　　男孩拉着她坐在河畔的柳树旁边，替她拿下飘落在头顶上的那片柳叶，听到她的回答，眨了眨眼睛低下头，似乎有些沮丧。

　　「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这次来就会一直陪着我不再离开。」

　　“对不起……”

　　「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我去过很多地方。」

　　　“哦？那都是一些什么地方？”

　　「有些地方风景如画，有些荒芜人烟，还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人，有个地方的人很奇怪，冷冰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麻木而疲惫，可是我却从一个心地善良的商人那里得到一颗美丽的绿宝石，那是我见过最耀眼的宝石，我很喜欢它。」

　　男孩将手放进衣兜里掏了掏，可是手里却空空如也，他脸色黯淡下来。

　　「我带着它去到了一个从来不会说真话的地方，那里的人把自己的真心深深地藏在了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国王，他看上了我的绿宝石，说愿意以最珍贵的白龙皮作为交换，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白龙皮，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它。于是就将绿宝石交给了国王，换到了更喜欢的白龙皮。」

　　“那白龙皮呢？”

　　男孩又将手探进了衣兜里，脸色更加黯淡了。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张珍贵的白龙皮很好看，我又带着它去了很多地方，直到进入一个只有黑夜的国家，那里只有黑夜、月亮与星辰，我带着我的白龙皮，却被那里的公主看见了它，她说她第一眼看见那张白龙皮就很喜欢，希望以她最珍贵的星星作为交换。」

　　“你换到星星？”

　　男孩轻轻点了点头。

　　“那星星呢？”

　　「我得到了星星，可是却发现那颗美丽散发着耀眼金色的星星它只能挂在黑夜的星空之上，我无法将它带走。我很伤心，每天只能等到天黑时才能看见它的身影，可是我却无法停留在原地日日夜夜陪伴它，只能每天晚上默默地站在大地上仰望着它。」

　　“至少它一直都在原地，每天晚上静静地与你相伴”

　　「不，这样还不够。」

　　陈笑垂下了眸，叹了口气。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会有谁能够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男孩听到了她的话，一颗豆大的泪水滚下了眼眶，他低下头擦了擦，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就像一道无法复原的痕渍深深地印在了画纸上。

　　「陈笑，你说得对。“永远”和“在一起”是不是不可能成为诺言？我真是个坏孩子，明明喜欢却又没有珍惜，结果把它们全部都给弄丢了。」

　　陈笑沉默不语，她抬头看着那片晴朗的油画天空被染上了浓郁的深蓝，深邃又迷幻。

　　过了许久，她轻轻地开口。

　　“我七岁那年从外婆那里得到了一颗她大衣上掉落的翡翠纽扣，那时候觉得它是最美丽的东西，在夜光里悄悄绽放着迷人的色彩，可是等到长大之后，我却发现它早就不知道被丢失在了哪个地方。”

　　“十二岁那年，我以为我的家人会陪伴自己一直到永远，可是外婆却去世了，从此她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十八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男生，我们承诺等到毕业之后就结婚，可是诺言早就成了不可能兑现的支票，我们早就各奔东西，心里也再也没有了那份悸动。”

　　“小王子，你说永远在一起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概念？”

　　一路上磕磕碰碰懵懵懂懂地过着，又有多少东西被自己不断地弄丢？

　　也许最后陪伴自己的，也只有那具逐渐苍老的躯体。

　　「我不知道，我很寂寞，我希望你还有它们能陪我永远在一起，可是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梦。」

　　男孩露出苦涩的微笑。

　　陈笑却哭了。

　　“对不起，小王子。”

　　永远与在一起就像两个相互反驳的谬论，你得到的，拥有的，总是会有期限。

　　不是从你手上溜走，就是你看着它消失。

　　“我也想。”

　　想要你永远陪伴着我，那样就不会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行走在渺茫的人生旅途上。

　　可是，我总有一天会慢慢变老，会和这个世界挥手告别。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