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六章 乌鸦恋爱记事 ...
-
从以前到现在，他总是迟到的那一个。
简乐在森林化魔时，他忙着照顾鸟雀；如今白慕景被暗算围猎，他又因酒醉错过了救助的时机。
谁也没有怪罪过他，是他在怪罪自己。
被枪头贯穿胸肺的瞬间，寒星模模糊糊记起了很多事。他想到森林湿润而温暖的空气，悠扬起伏的鸟鸣，弥散着花香的小小庭院。他躺在树上睡午觉，乌鸦在旁边拿着柳条捣乱，软绵绵的柳叶瘙痒着脸颊，也勾弄着故作平静的心。白慕景在凉亭里煮好了茶，唤他们过来，语调冷淡而暗藏温和。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为了美好的愿望，他把自己倾斜的感情深深埋葬，以此来保护彼此关系的平衡。可就在一次次的迟到中，他渐渐落在了后头，再也跟不上乌鸦和蟒蛇的脚步。
今天是值得庆贺的婚礼，但寒星觉不出太多欢喜。他笑，他喝酒，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简乐和白慕景，最终踉跄逃离。庞大而冰冷的孤独蒙头盖脸地裹在他身上，捂住了他的口鼻。
至高无上的仙人啊，为何要赐予他人类的躯体？
这样就……永远追不上他们了啊。
寒星躲到了僻静的别院，大张着四肢躺在雪地里，对着夜空中微弱的星芒发呆。很久之后，他才察觉到婚宴的动乱。
……又迟到了。
寒星低头看着胸口的枪头，很想笑出声。周围惊慌的面孔仿佛正在融化，变得难以辨别。曾经交好的侍卫们举起刀枪，再次刺了过来，然而他懒得躲了。
“我啊，真的一直都很讨厌人类……”
为了让乌鸦安心，他努力扮演着人类的角色，试图融入另一种生活。
一种孤独的、被抛弃在人间的生活。
现在这种生活就要结束了。
寒星忍受着身体致命的疼痛，缓缓抬头，却望见简乐迎面奔来。因为骚乱和打斗，简乐束发的玉簪早已掉落，长发披散，红衣似血。说不出的狼狈，描不来的惊艳。
真好看。
寒星张嘴，呼吸艰涩地说话。
真好看啊，臭乌鸦……
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尖锐的枪头和剑锋已经捅破心肺，连气管也撕烂了。
他微笑着站在原地，瞳孔映着一团红。当简乐好不容易冲破阻碍来到面前，见到的只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丧失了理智的狂热士兵，犹自扬起刀剑，冲着寒星的脖颈砍下。简乐抬手去挡，于是被砍断了右手臂。
胳膊断面处瞬间生长出青紫色的筋脉，勾连起掉落的手臂。细而扭曲的筋脉仿若蠕虫，攀爬在皮肤之上，将骨肉重新接合。
这场面着实恐怖诡异，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认知范围。
简乐捂着疼痛的胳膊，环顾四周，看到无数张陌生僵硬的脸。
“怪物……”
他们瞪着发亮的眼睛，用同样的嘴巴说出同样的话语。
“怪物。”
“怪物。”
怪物。
“我不是……”
简乐咬牙争辩，大脑却乱哄哄的，越来越多的声音挤进神经。
——你就是个怪物！
——从我的地盘滚出去！
——像你这样的怪物，也有资格来干涉我的做法？
——你哪里也别想去。
——让我们开始实验吧。
熟悉的陌生的话音拥堵在脑袋里，冷笑着欢唱着，啃食他残存不多的理智。简乐想捂住耳朵，可是他又要保护寒星的尸体；周围的言语伴随着刀剑落在身上，避无可避，痛到发疯。
“慕景……”
简乐扭转血淋淋的头颅，寻找白慕景的踪影。
他看到了什么？
熊熊火光燃上天空，似是昭示着围猎的胜利。重重叠叠的人影间，隐约可以瞥见巨蟒毫无动弹的尾部。
火焰在鳞片上簌簌跳跃，将原本银白的颜色染成焦黑。
拼命维持的理性，嘎嘣一声断裂了。
体内蛰伏已久的黑气终于冲破桎梏，肆意窜流，侵占了他的四肢和肺腑，顺着耳朵口鼻流淌出来。这些滚烫的黑气落到地上，烧焦土地，又爬上士兵的脚背。离得最近的人没来得及叫喊，腿脚已然融化，脑袋骨碌碌掉落在粘稠的液体中。
更多的人伸长了脖子，发出怪异的喊叫声。他们挥舞着手脚，像是在跳滑稽的舞蹈，在火光和黑气中狂欢。染血的长枪融化了，燃烧的弓箭融化了，扯着嗓子喊怪物的人类也相继仆倒，变成稀稀拉拉的断骨。
不够。
还不够。
简乐踩着满地尸骸向前走。他身上的黑气愈发张扬，蔓延至整个庭院，甚至更远。所到之处，皆化死寂。
还不够啊，不够安静。
他深深地叹息着，暗沉无光的眼瞳缓缓转动，看见了巨蟒的躯体。庭院的大火已经熄灭，没有什么再能阻碍他的视线。巨蟒身上全是血口子，箭伤，烧伤，但它还能动弹，蜿蜒着朝自己爬来。
“啊，对了……慕景……”
简乐迟钝地思考着，叫了白慕景的名字。
他还认识白慕景，还记得他们之间有场婚礼。
即便他只记得这些。
“我们要结婚，要拜堂……”简乐弯下腰，抚摸巨蟒微温的鳞片，嘴角扯起笑容，梦呓般说道，“慕景，我们回家吧，回去办喜事。”
蟒蛇睁着金黄的眼睛，似乎没有看到简乐周身的黑气，淡淡说了声好。
它用仅存的妖力，幻化成手臂长短的银蛇，缠上简乐的胳膊。
“走吧，走吧……”
简乐抱着银蛇，离开了地狱般的庭院，离开了只剩死寂的皇宫。
他一直向前走。道路两旁的树木接连枯萎，打更的守夜人在睡梦中融化得尸骨无存。再向前，是灯火辉煌的夜市，摊贩们惊叫奔逃，继而被滚动的黑气缠住脚踝。
灯笼一盏一盏熄灭，最终整座皇城陷入黑暗之中。
没人能阻拦简乐。他走出城门，踩踏着焦黑的土地，经过溪流和荒野。水蛇和跳蛙来不及逃跑，化妖的狐狸和兔子也阻挡不了黑气的侵蚀。
直到天际亮起了微白的光，简乐在荒僻的树林里停下脚步。
他并不能辨认自己的处所。正如他根本不记得曾经的森林是什么模样。现在的他，只是一团混杂着执念和绝望的怪物，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没有理性，缺乏记忆，不具备任何判断能力。
“慕景，我们拜堂。”
简乐跪坐下来，拥抱着身体软绵无力的银蛇，喃喃说道。“拜堂啦，你我今日成亲……”
银蛇从他的胳膊上滑落下来，花费好一番功夫，才恢复人形。
说来奇怪，白慕景身体状况极差，即便是千年的蟒蛇，多半也抵挡不住化魔之力。但白慕景还活着，没被腐蚀，没受伤害。
简乐伸手抚摸白慕景的脸颊，反被白慕景抓住了手指。
“慕景。”简乐弯起眼角，笑着说：“我们要成婚啦。”
白慕景也笑，亲吻简乐的指尖。他的神情温柔得超乎寻常，又满含悲凉。
“嗯，我很欢喜。”
他其实有很多疑惑。简乐化魔之时，黑气并没有侵蚀寒星的尸体，也没伤害自己。化魔后的简乐，还保留着比寻常魔物更多的记忆和语言能力，以及更可怕的杀伤力。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问。
他望着简乐安静苍白的容颜，低声说道：“无论你成什么样子，我都陪着你。”
“永远陪着你，乐乐。”
“……永远？”
简乐重复了这个词，有些困难地思考着白慕景话里的含义。同一时刻，天雷轰鸣而起，大地开始震颤。然后，发白的天空出现了裂缝。
简乐看到了这道裂缝。
他盯着裂缝看了数秒，可怕的疼痛感突然刺穿大脑，逼得他抱着头颅嘶声喊叫！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身边白慕景在询问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庞大的过往的记忆涌上身体，吞食世界的巨兽，被砍成两半的简，永不停歇的唱片。红龙与勇者，鸟笼和王子，柯莫举着手术刀站在实验室里。小骨头抱着满怀鲜艳的花瓣，表情认真地说，简乐，你是我的月亮。
当一切喧嚣退去，长久而真实的平静终于回归了身体。
简乐缓缓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头脑此刻无比清晰，连带着身体也轻松不少。
“啊，真感人，这么狗血烂俗的剧情，差点儿把我都感动了。”
他仰头望向天空逐渐扩大的裂缝，语调嘲讽。“幸好赶得上。能在无知的状态下完成任务，大概是这只乌鸦唯一的优点了。”
“……乐乐？”
白慕景听不懂简乐说的话。此时的简乐无比陌生，简直像换了魂儿。那些弥漫的黑气也已经尽数消失，不留痕迹。
“你怎么了？”
白慕景撑着身体勉强站好，伸手去拉简乐。
然而简乐看也不看他一眼，步伐轻快地朝前走去。天空裂缝愈来愈多，树林不断震荡着，有的地方开始塌陷。
“来吧来吧，又一个末日！”
简乐张开双臂，迎接坠落的天空碎片。他的表情很快乐，像是等待了太久糖果的小孩。眼瞅着碎片就要切断脑袋，身体猛然被推开，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白慕景替他挡住了天空碎片。
重伤的蟒蛇恢复了原形，躯体被钉在土地上，再难移动。
简乐垂眸看着，表情极度漠然。躺在地上的是白慕景，也是红龙，是勇者，是果酱，是盖尔。
是任何他遇到过的人。
无论是谁，都毫无区别。
终究是蛋壳里的食物，无尽人生中的过客。
带不走，留不下。
既然如此，为何心脏依旧会疼呢？
“我不明白。”简乐自言自语，似乎在质问并不存在的乌鸦。“仅仅是丧失记忆，值得你付出这么多感情？”
简直是个不知世事的蠢货。
就像……最初的自己。
他觉得烦躁，偏僻白慕景还要说话。用蟒蛇的姿态，直接在脑内发声。
“乐乐，别怕。”
白慕景说，“我会陪着你。”
简乐不知道白慕景此刻是什么样的心理，也不愿去猜测。
“说啥屁话呢？”他嬉笑着，俯视即将断气的蟒蛇。“陪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又拿什么来陪我？”
他将手指按到心脏位置，用力刺入。
“我倒是能留点儿东西给你。”
血淋淋的心脏被掏出来，丢弃到白慕景身旁。简乐忍着面颊疼痛的抽搐，似是不在意地说道：“那是你的乌鸦。又跳又叫又哭又嚎的吵死了。而我，和你素不相识，永无再见。”
天地间的震荡更加剧烈。巨兽丑陋的手掌伸了进来，开始享用盛宴。
白慕景抬起头颅，用最后的力气，蹭了蹭简乐沾血的手背。
也许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有短暂的几秒钟。
简乐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等待末日的到来。他的面前，躺着一条死去的巨蟒。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乌鸦恋爱记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