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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事(1) ...

  •   今夜无月。
      漫漫铁黑色的天幕宛如实质,森然悬于高空。无边沉寂于冷冷的夜色中浸染开来,已然在黑暗中变成一团团模糊耸立的影子,无星无风亦无灯,整个城市都在这样深沉的暗夜中陷入最深的沉睡。
      一线火光自远方而来,悄无声息地将沉重夜色轻轻撕开一角。

      ——赵小四心惊胆战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四下里十分静,他自己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仿佛都在一片静寂中回荡起来,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悄悄尾随在他身后。灯笼里一指长的蜡烛发着昏暗的光,摇摇晃晃,经过的房子廊柱门阶被映出黑魆魆的影子,随着他向前的脚步悄悄地变换形状向后退去,越发显得昏暗可怖。

      赵小四今年二十四岁,无妻无子,一直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他家说不上太穷,也不是富裕,只能住在鱼龙混杂的安阳坊,好在他天生力气不小,他娘又有一手精致绣活——据说他娘是寨子里出来的湘女,被他的“死鬼老爹”拐来了长安,平日里也就靠他母亲接点绣活、他替人拉几趟货,母子俩过活,也算是不愁吃穿。然而去年冬天他母亲咳喘旧疾复发,以他们家自然也是请不起太贵的大夫的,只能靠坊里半瓶子水的大夫开个方子吃药,治标不治本,最终还是没治好,冬夜里受了场风,当夜便病情加重,烧了一晚上,没挣过命,天明便死在了里屋。
      赵小四白生了一身好力气,却天生性子懦弱,三棍子打不出半个屁,任人搓圆捏扁,面得像团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馒头。他娘倒是个厉害角色,伶俐口舌泼辣性格,三天两日便要操着扫把上街大骂,让街面上拖着他工钱不给的小商铺赶紧把工钱结了。这回他娘一去,没人替他追讨工钱,赵小四又没胆子去要,家里又因为他娘一场病几乎花光了钱,他缩在家里几天饥寒交迫,还得了风寒,好险没随他娘去了,好在他表舅送葬妹妹不久想起这个大号油瓶,及时赶来家里看,这才没让他悄没声儿地死在家里。

      他舅三天两头给他送吃的,一来二去,被他表婶知道了。表舅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只是坊官跟前一个跑腿卖力的,穷苦人家的女人都有些生活所迫的吝啬,便天天念叨他舅少发善心,赶紧打发了才是正经。也不知道是哪路邪神听见他婶婶的念叨,月前他舅正跟坊官一众狐朋狗友们喝了二两酒侃大山,听见坊官随口说了句昭阳坊打更的酗酒失足,半夜失足摔进暗沟里淹死了,昭阳坊正寻新的更夫替上——他舅心里一动,就暗暗存了个心,趁着酒过三巡和坊官打听,能不能让自己的侄子去。
      “昭阳坊住的都是贵人,”坊官醉眼茫茫,摆了摆手,“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夜里没那么安静的。看多是错,听多是错,贵人门庭之前不好走。你侄子什么性格?可别没了见识再冲撞贵人,再给我惹点儿事。”
      “我侄子别的不好说有没有,性格那可是真没有的。”他舅一听便笑,倒了杯酒双手敬过去,谄媚道,“您让他跟人说句话他都不定敢呢,就一块面疙瘩。您看?”
      坊官斜着醉眼看了他一阵,伸手把酒接过来,“成吧,明儿我去问问。不定能成,你等着吧。”
      “得嘞。”他舅哎了声,放下酒杯去酒铺柜上,悄悄把账会了,又小声对老板叮嘱了句,“待会儿就说是我们官儿结的账啊。”

      ——就这么赵小四就成了昭阳坊的新更夫,沉甸甸的铜锣与梆子拿在手里,总让他觉着这东西那淹死在暗沟里的前主人就跟在他身后,五遍更里一走上街头恨不得生出八只脚,一路只敢闷着头向前走。平日里还好,王公大人们门前总是有俩灯,碰见夜里宴请宾客的还能听见院里遥遥传出的丝竹声,好歹没那么安静吓人。但今天不知怎的,整片昭阳坊一只灯都没有,所有王公侯府的门脸上俩灯笼都是哑的,像是耀武扬威的猛兽给人扎了眼睛,五更里怎么闹腾的人也都睡了——偌大一个昭阳坊,好像只剩他一个醒着的人。
      “天……”赵小四平生不敢大声和人说话,喊更开□□似猫叫,定了定神这才小心翼翼放开了点声音,“天寒地冻,平安……平安无事……”
      他一路走一路敲,一路有点磕磕巴巴地喊着,昭阳坊横平竖直的长街慢慢也被他走到了头——坊里都是王公贵人,这一坊也离皇城最近,站在昭阳坊北口向外望,遥遥便能望见宫墙。赵小四平日里路过时间或会远远瞟一眼,但总归胆小,也不敢盯着瞧,今夜却不知怎的心里一动,驻足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望过去,他便被吓得定在了原地。
      皇城黑魆魆的外墙突地亮起一点火光,像是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巡城的禁卫军是不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何况禁卫军列队巡夜,不可能只有一点火光——赵小四看了一阵,也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蛊惑着他,让他悄悄往宫墙亮起火光的地方走过去。

      “倏忽抟风生羽翼……”
      赵小四看那一点火光跃动明灭,越来越近——直到他认出那是一只火把。忽地夜色里传来一声语气缥缈的吟哦,似有古意,听来有种广博幽旷的意味——赵小四听不懂,只直觉觉得那语气不同寻常,正待细想那句话说的是什么,下半句便已经轻轻飘了过来,“须臾失浪委泥沙……”
      巨大又古怪的影子投落在墙上,赵小四远远看过去,实在认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就像一个人提着枪,骑着一只蹲踞着的大□□。
      平地不知怎的传来一阵风来,灯笼飘起,赵小四这发现自己过于紧张,走到这么近的地方都没有熄灯,瞅着那巨大古怪的影子,忍不住便倒抽了口冷气,慌慌张张想把灯笼藏到身后——这一声抽气反而坏了事,那影子原先本该没发现他,这时循着声音看到灯火一闪——是赵小四太过紧张,横着心吹熄了蜡烛。
      “谁?”那古意缥缈的声音冷冷喝问。
      赵小四猛地一惊,再抬头看时,那□□与长枪都在,上面的人却凭空没了踪影——倏忽厉风一响,似是一只巨大飞禽横空而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赵小四一声惊呼还没出口,狼狈坐倒在地,已然被正正一爪扣住了脸!
      那爪触之枯瘦却仍有皮肉柔软的触感,赵小四反应过来那不是飞禽而是只人的手,却冷得像冰。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淌下来,冷冷划过下颌,坠进他的衣领里。
      血吗……赵小四在那极短又极长的一瞬里想,我的血?
      倏然之间他脸上一松,扣着他的脸的那人居然松了手,赵小四在死里逃生的巨大惊惧里怔楞着,模模糊糊似是听到那人惊咦了一声,“是你?”
      赵小四在一片黑暗中茫然抬着脸,已然被吓得呆了。那人行动极快,放手后便不再停留,身影只如残像般飘忽一闪,便如凭空消失一般失去了踪迹。
      赵小四在地上坐了半天,直到夜露几乎把他整个屁股都浸湿了,生死一线里飞出去的三魂七魄这才一一归位。天已经露出一点茫茫的亮光,赵小四在原地定了定神,这才魂不守舍地慢慢爬起来,把摔倒散在地上的铜锣梆子和灯笼一一捡起,远远望见那只仍蹲着的大□□,几乎鼓起平生所有勇气,举着锣锤哆哆嗦嗦地慢慢靠过去,想看个分明。
      ——那是个人。长枪从后掼进他的脖颈,鲜血顺着枪杆流出一大滩,已经在微寒的夜里转做半凝固的褐红色。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冠服,望之精致而大气,显然非富即贵,此刻却跪坐着低垂头颅,双手软软垂在身前——赵小四望见“□□”蹲踞的前肢应该就是这人的手臂,他的颈椎应该已经被钉断了,脑袋只剩下软塌塌的皮肉连着,耷拉下来架在枪杆上,在晨风里,尚且有些不稳地晃来晃去。
      赵小四手里的铜锣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晨曦喷薄而出,朝阳映亮大地,明朗的红日拉长宫墙的影子,若是赵小四还醒着,应该可以看到,那人跪下的方向竟正是太阳升起的方位。阳光如金缕,丝丝染上那人厚重的黑色冠服,如同圣恩博照,抚上最忠诚臣子的头顶。

  • 作者有话要说:  PS: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出自骆宾王《帝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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