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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马车从北山回城,山路有些摇晃,车厢的炭火熄了,郎镜重写点上炭炉,掀开一侧的布幔散烟。
      “回去,苻先生问你案子的进展,你会如何说?”郎镜看向李见几。
      李见几心里也正纠结,若回去将调查结果直言相告,恐对探查不利,可自己昨晚应了姨父的嘱托,且毕竟是吃苻家的米长大,若是隐瞒,是不是又背信忘本,这问题自己还未思考清楚,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欲言又止:“我……”
      “你可同苻先生如实说”,郎镜笑着,背靠车厢望向车外风景道:“是我提出让你同行,必然不应该让你左右为难,案子无论如何都会水落石出,之微不必纠结。”
      李见几心里有些感激。
      突然,郎镜支起后背,直起身探向边窗:“那是?”
      李见几应声望向窗外,意外道:“二夫人?”
      郎镜掀开车帘,叫住车夫:“快停车,先等后面刚刚过去那架牛车走远,之后再回头偷偷跟上,小心些,别被发现。”
      周婉坐在一个简陋的牛车上,与郎镜的车反向而行,似乎精心装扮过,好像心情很好,脸上挂着笑。
      牛车很慢,郎镜的马车转头后,只能走一段歇一段,马都有些脾气了,打着响鼻。
      郎镜一直看着前面的牛车,不一会儿,周静果然从通往小院的那条小路边下车,转头向李见几说:“我们也下来吧。”

      郎镜和李见几远远地跟着,周婉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她似乎特别高兴,甚至哼起了小调。
      郎镜和李见几一直跟到院子门口,院子里一直传来周婉的小调声,不一会儿歌声停了,李见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抬头望向郎镜,“咚”的一阵突然传来,郎镜赶忙推门冲进去,周婉正挂在墙角的枣树上摇摇晃晃,李见几赶忙抱住周婉的腿向上提,郎镜抬手从腰间甩出一把匕首,“嚓”一声割断了上吊的绸带。
      李见几正惊叹于郎镜竟还身怀武艺,谁知绸带一断,周婉的重量就一下子下沉,李见几赶快将手往上移,抱住周婉的腰,却依旧忍不住向后面倒去:不好,要撞墙上了。
      周婉“咚”地一声直接撞在了院子西墙的小侧门上,李见几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头却在最后一刻被托住,是郎镜的手。
      放下周婉,李见几赶忙拿起郎镜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掸掉郎镜手上粘上的灰,看手背似乎有些青了,好在没擦破。
      郎镜被人牵着手,百年一遇地有些羞涩,笑了笑:“我没事,看你当时表情实在太痛苦,就忍不住伸手了。”
      李见几张了张口,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醒了。”郎镜抽回手。
      李见几摸摸鼻子,“咚”的那一下,撞也撞醒了。
      “二夫人,”李见几扶她坐起来,“还好么?”
      周婉呆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一样,李见几想,确实也有这可能:“我是李见几,一直住在后院,是”
      “我认识你,”周婉截断他的话,看了看他的鼻子:“你鼻子上有灰。”
      李见几有些呆愣。
      周婉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迈腿走了两步,还有些摇晃。
      李见几碰了碰鼻子,想起刚刚掸过郎镜的手上的灰之后又摸了鼻子,于是举起手背擦了擦,他望向郎镜,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些奇怪。
      郎镜也弄不清现在的状况。
      周婉径直走向了庖屋,拿起水壶,倒了碗水,咕噜噜喝起来。喝着喝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李见几赶忙走进去扶周婉坐下,郎镜也走进来。
      终于她嚎啕大哭起来。
      好一阵,周婉终于停了,她抹了抹脸,声音颤抖着,抬头冲郎镜道:“是我,是我害死了秀儿,我是凶手。”
      郎镜虽有猜测,还不知从何问起,周婉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
      “外头的传闻,你们恐怕都知道,都是真的。我自从被庵里赶出来,苻信就把我安顿在这里,我在这里呆了五年,现在想起来我这辈子,就那几年最开心了,有了秀儿有了自己的家,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在骂我,说我害了苻夫人的孩子。开始,我很愧疚,可是人没法儿痛苦的活着,我只能忘了,我给自己找理由:我没见过她,不是因为我……想起来现在的这一切都是报应。”

      周婉颤抖着,呼了一口气:“刚来的时候有人故意站院门口骂我,还有人往院子里丢石头,我不敢出门,天天呆在屋子里,我怨不了别人,能是别人都错了么?不是,不会的,是我错了,只能怪我自己。我把院子从外面锁上,装作自己总不在家,过了些日子来门口的人终于少了……后来,秀儿也出生了”周婉笑了笑,又开始掉眼泪:“可是秀儿一出生,外面又开始骂,骂我我无所谓的,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秀儿不行,秀儿不能这辈子都被别人看不起,不能成日里被人骂野种,我开始不甘心,我不能只会呆在家里哭,我一定要让秀儿回苻家,我想到了办法,让秀儿读书,只要秀儿成了神童,我的过错便不会摊到他身上,人人都会高看他,只会说他的出生传奇,只要秀儿成了神童,说不定苻信就会接秀儿回去传承苻家的香火。”

      说完周婉缓缓摇了摇头,低头苦笑道:”可是不行,秀儿不是神童……他是我的孩子,跟我一样普通、平庸、没有天资,我从他两岁开始教他识字,到三岁还是只认识不到一百个。这样不行啊……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放弃!终于,我想出了办法,我想起一篇古奥的文章,当年苻信读书的时候,说过这篇文章很难,于是我把它编上曲调,天天唱给秀儿听,只要秀儿能背出这篇文章,一定能让外边的人刮目相看。”
      李见几与郎镜对视了一眼:应该就是刚刚她在路上唱的那首小调。
      “可是秀儿记是记住了,但他只会唱出来,我一个字一个字纠正他,他就是改不过来,我心里着急,就拿竹篾子打他,打了那么多下,我怎么那么狠心……秀儿的手都肿了,连勺子都拿不起来”,说着,周婉悠悠地抬起自己的手,仿佛能看见秀儿的小手,她眼睛里噙着泪:“我又气又心疼,就只能哭,他还拿小手摸我脸,让我别哭,说‘娘,我会了,娘,别难过’”。
      李见几听得不自觉喉咙一紧,鼻子发酸。
      “后来秀儿终于会了,有一天,他在学堂里背了出来,那里教书的老夫子直呼他是‘神童’,一下子一传十,十传百,秀儿有了一点名气”周婉扯了扯嘴角,好似笑了笑:“但我怕日子久了会露馅,便从学堂把他领回家,让他在家里读书,谁知道,外面又因此渐渐地开始传‘学堂先生说自己的学识已经教不了秀儿’,后来所有人都说他是‘圣小儿’”,周婉攥了攥手心,苦笑了一下,“秀儿也终于不用挨手板了。后来终于有一天,我们等到了,不……是我们做到了,苻信说要接我们去苻宅了,让秀儿好好读书。我特别高兴,感觉自己终于熬出头了,但也有些害怕,害怕苻信可能会发现秀儿不是神童,不,不是可能,他一定会发现的。可是我也赌,只要进了苻宅,他必然不会再将我们赶出来,苻信他一定得顾着苻家的脸面”,说道这里,周婉突然停住,两只手蒙住了脸,猛烈地摇着头:“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会是因为这‘苻家的脸面’害死了我的秀儿!”
      李见几抚着周婉的后背,尽力让她平静下来,郎镜听到这里,已经基本全清楚了,接下来的事猜也能猜到了:“说不下去现在便不必再说了,我们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周婉抬起头:“进了苻宅,不过半个月,苻信便发现了,他大发雷霆,一方面恨我骗了他,一方面不相信他苻信的孩子会是个庸才,他逼着秀儿读书,秀儿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就让他背名儒大家的文章,秀儿记不住,就罚跪、罚抄,我知道他是怕一旦有人来访,秀儿会露馅,我没法儿怪他,因为我跟他一样,用一样的方法欺世搏名,一样这样逼秀儿,加上之前欺骗苻信,我心里对他有愧,所以也帮着他逼秀儿读书……秀儿跟我说‘娘亲,我太累了,我想睡一会’,我不听,我让他再背一篇文章,背完就能睡了,后来”,周婉声音一抖,眼神慌乱:“他自杀了,秀儿自杀了,你能相信么,一个七岁的孩子会上吊自杀”。
      李见几一惊,这样的事确实未曾预料到,而自己就住苻宅竟半点不知!郎镜疑惑地看向李见几,李见几一脸茫然,木木的摇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周婉看见李见几摇头,面露凄凉:“整个苻宅跟死的一样,大家各有心思,都是各过各的,谁跟谁是一家?”周婉垂下眼睛,摇摇头:”而且苻信谁都不信,秀儿不是神童的事,连我院里的沈婆都不知道,她大字不识,只知道在外头说‘小公子天天读好多书’。”
      “那苻小公子?”李见几问。
      周婉睁着血红的眼睛看向李见几:“他没有死,他傻了。”
      李见几:“怎么……怎么会?”
      “秀儿……虽被即使发现,但苻信不敢请城里的大夫,怕传出去,就让常德从几十里外的乡下找赤脚先生,”周婉突然牙关碰撞,双目眦裂,浑身忍不住地抖动:“庸医……那是个害人的庸医,秀儿吃了他的药就发高烧,我害怕,求苻信重找城里的大夫,苻信不肯,我只能自己偷偷去医馆,让药师开药,我日夜守着秀儿,喂他喝药、给他擦身,后来秀儿终于烧退了,可是,秀儿身体大不如前,一身的病,人也变得傻呼呼的。”
      “不过,好在痴傻的秀儿再也不会被逼着念书了”,周婉忽地一笑:“你说讽刺不讽刺?秀儿傻了之后,却开始爱写字了,……可写来写去,最难的也就只会《三字经》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
      郎镜想起袖中的纸张,心道虽未比对字迹,但应是苻秀无疑了。
      周婉闭上眼睛,露出苦笑:“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我以为只要苻信对外说秀儿大病一场,脑袋烧坏了,秀儿就不用为之前虚假的声名所累。虽然傻了,但我的秀儿可以天天开开心心地活着……可是没有,事情远没有结束,老天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世人总喜欢锦上添花,为‘天才’粉饰,秀儿有病的消息一传出去,外头的人更说是‘天妒英才,故不假寿’,苻信又顺势担着这虚名,承着外面的尊崇”,周婉一笑:“可是因果报应啊,终于,最后的报应终于来了,朝廷听说了秀儿,破例让秀儿面圣去太学……呵,真是可笑!我这辈子似乎就毁在太学两个字上,苻信要去太学,秀儿也要去,可是秀儿怎么去?秀儿不能去啊!”
      “呵,欺君之罪,苻信这才害怕了,不敢再担着这名声”,周婉满脸嘲讽:“所以大年初九便上演了一出持质勒索戏,可是事情永远不会按着计划走,报应要来谁也挡不住,苻信本来想:初八晚上我偷偷带着秀儿到这里,初九一早苻信再拿着挟质信到官府求救,我带着秀儿在风雨亭等着,官兵一到便谎称‘绑匪一听说官兵来了,便丢下我们跑了’,然后大家看到痴傻的秀儿,便都会以为年幼、脆弱的天才神童被穷凶极恶的绑匪吓傻了”,周婉似乎已经流不出眼泪来,“可是……秀儿死了,初八晚上常德送我过来之后,秀儿偏要写字,我本来在卧房等他一起睡,可是我先睡着了,我怎么能先睡着呢……他半夜跑了出去,天多冷啊,我的秀儿哪里受得了……我的秀儿死了,孤零零死在了苻宅门口。”
      周婉转过头,脖子上露出浅浅的勒痕,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门外,“你说,他怎么……他为什么要跑回去呢?”
      李见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苻信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干瘦苍老,面容灰败,眼神透着死寂,就像那株身后瘦骨嶙峋、枯败凋零的枣树,风一吹,树上的半截绸带飘飘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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