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镜记》1924

1、第 1 章

　　永安县在大成的最北边，正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前几天连着下雪，大多数人家都是闭门关户，虽说刚过岁朝，但毕竟天寒地冻，大人们不愿出门，小孩子虽想出去玩，却也被大人拘着，所以街面上热烈喜庆的氛围就渐渐淡了下来，不过昨晚雪停了，今早上又放了晴，出了个大太阳，街面上也热闹起来。
　　谁料想，不过半日，下午天就又阴了下来，没了日头，上午雪又化了些，天就更冷了，李见几顶着西风，走在巷道里。出门的时候有些太阳，他灰色的夹袍外边只穿着件青色的罩衣，这会儿风一吹，宽衣博带的都窜风，他只觉得衣服空荡荡，像套了个空壳，前胸后背都凉飕飕。巷道没人扫，还积着厚厚的雪，皑皑的积雪上还有前几日爆竹炸开崩碎的红纸零零星星夹杂着，十分好看，不过寒风刮得他脸生疼，眼睛都似乎要冻着，李见几几乎闭着眼赶路，就是地上散着金倮子，他也瞧不见，一路上踩着积雪，鞋面也都结了层薄冰，李见几觉着有雪水渗进厚棉鞋里了，冰凉冰凉，冻得脚指头都快没知觉了。
　　“快了，快了”李见几心里默念着，努力加快脚步。忽的听见有声音夹着冷风灌进耳朵里，他眯眼一瞧云织正站在门口跟他招手，他赶忙奔过去。
　　云织穿着件红袍，上面绣着两只燕子，不知道云织怎么绣的，两只燕子却跟俩大黑蛾子似的。
　　云织说话总是一惊一乍：“怎么才回来，该是前厅用晚饭的时间了吧，你再晚一些，后院都没人给你开门！”
　　“抱歉、抱歉，早该回来了，半道上发现拿错了书稿，又返回去就耽搁了时间，我出门时跟胡婶打过招呼了，让她听着敲门声。你专程在这等我么？”云织衣服上那俩大黑蛾子实在太突兀，李见几忍不住看又感觉瘆人。
　　“谁……谁等你了！”云织不知是不是冻得，胖胖的脸蛋通红，一跺脚头一甩头跑走了，头发几乎甩李见几脸上。
　　李见几正慌神，只见那两只大蛾子突然冲脸扑棱过来，吓了一跳，云织都跑远了，他才冻得缓过神来。
　　转头关上后门，李见几便回了屋。
　　这里是苻宅，苻宅不算大户，祖上传下来的宅子，如今人丁冷落，宅中有主人和两位夫人还有二夫人生的小公子，下人也只有五个，苻宅主人苻信住正院，管家常叔打小就在苻家，常年侍奉苻信；大夫人姓苏住在东院，侍女云织自小就跟着；二夫人周氏带着小公子苻秀住西院，沈婆是二夫人进门不久进来侍奉的，也住西院。李见几不是仆从也不是主子，苻宅的大夫人是李见几的姨母，六年前李见几父母突然离世，十二岁的李见几就寄居在这里，不过他与姨母关系并不亲厚，原先父母在世时，两家甚至都没走动过。
　　大夫人身体不好，需常年喝药，李见几刚来的时候见她与母亲十分相像，便总想与她亲近，几乎天天跑东院去看她，不过她似乎总是闷闷不乐，差不多半个月后，一天李见几去，就剩云织站门口传话说“夫人睡了”，次数多了，李见几终于也生出眼力见儿来，明白了姨母是不喜见到他，虽有些难过，但也宽慰自己姨母身体不好，总去是有些烦人了，后来李见几就等着夫人唤他，平日里到处翻书攒着趣事笑话等着见面讲给她听，再后来夫人不唤他了，李见几也就不用攒笑话了，如今倘若偶尔在宅里遇见，也就远远的问个好。
　　李见几在西院住了两年，后来有一天管家常叔找他说家里要来二夫人了，李见几一听便明白了，立马主动搬到了后院，后院有一排面朝南的房屋，西边是庖屋和柴房，东边是罩房，中间隔着苻宅的后门，西边靠着院墙还有口井。东边的一排罩房，洗衣做饭、做些粗活的胡婶与胡伯住了靠后门的一间，旁边那间是个杂物间，东边两间都空着，李见几选了最东边院墙角那间，它门口有一块小菜园。
　　之后的几年，李见几便住在这里，本来李见几还去前厅与姨父姨母一同在前厅吃饭，后来二夫人过门没多久，大夫人就改在院里吃饭，李见几也渐渐不去厅上了。
　　李见几回房生上炭炉，把湿透的棉鞋脱下来搁炭炉边上烘，擦了擦脚，换了双棉鞋又抬脚去庖屋，庖屋里胡婶正在刷锅，才四十多岁的胡婶已经头发花白。
　　“胡婶。”
　　“才回来啊，冻着了吧，刚给前厅送完饭，咱们的饭菜都盛好了，都在灶上温着呢，我吃过了，你快先吃吧，暖暖身子。”
　　自打李见几不去厅上吃饭，就时常与胡婶、胡伯一同在庖屋吃，一个桌上吃饭的日子久了，李见几与胡婶胡伯倒像是一家人了。
　　“刚刚看见我伯在柴房，忙什么呢？”
　　“早上他看出太阳了，他个傻子，就把柴房的柴火都搬了出来，现在看这雪八成还得下，就又往屋里搬呢！”
　　“那我帮帮我伯去！”李见几说着抬脚又要出去。
　　胡婶赶忙过来拉住他，“他快搬完了，你坐下，一会炭火熄了，饭菜就凉了！”说着她从锅里端出一大碗白菜炖肉，又狠狠压了一大碗米饭盛过来。
　　“快坐下吃吧，我跟他说不着急往出搬，他又二又虎的偏不信，活该累死他！”
　　“我伯就是闲不下来。”
　　胡婶摇头：“劳碌命哦，劳碌命……”
　　说话间，胡伯进来了，看见李见几，便咧着嘴冲着他笑。
　　“就会傻笑，柴都搬回去了？”胡婶走过去攥住他的手，“手都冻冰凉，不晓得戴上手套，真是笨不笨！”
　　“胡伯，来吃饭？”
　　胡伯冲李见几直点头。
　　胡伯不太会说话，加上脑袋也不太好使，平常基本上不出声，在后院就打打杂。

　　吃完晚饭，李见几便回房看书稿，这次的书稿是新出的，名叫《南行杂记》。李见几从两年前便开始在卧闲书馆做抄书挣些银两，在书馆做抄书的多是些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抄书不仅拿酬劳还能博闻强记，所以书、史、诗之类的通常大家都抢着抄，一些杂谈、游记之类即使价格高些也常受冷落，李见几没有高登庙堂的志向，便乐得抄这些杂书多挣些银子。
　　冬夜万籁俱寂，屋子里被炉火正旺，书案上灯火摇晃，体暖饭饱的李见几看了一会儿书便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李见几终于被冻醒了，原来暖炉里炭火已经熄了，自己伏在案上睡得腿都麻了，稍微好些起身重加上碳点燃，推开窗打算散散屋里的烟，就看见眼前大雪飘飘洒洒，像大朵大朵的棉絮飘落，早上刚扫过积雪的地上又已积满了厚厚的雪，看高度恐怕到脚踝了，看漏刻竟已过寅时，还奇怪为什么一直没听见打更声，原来已经下了一宿的大雪，冷风一会儿便灌满了屋子，李见几赶忙把窗户关上。
　　李见几揉了揉冻凉的脸，想起《南行杂记》上写“南国春色撩人，百里莺啼，千绿映红……”不知道冬天的南方什么样，应该没有这么大的雪，估计也不会这么冷，长这么大哪里都没去过，如今虽然银两攒的还不太多，但等开春也可以走了，到时可以去南方看看。
　　胡乱想想之后的打算，还有些小雀跃，加上刚刚冷风一吹，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所以李见几摊开纸张，抬笔抄书。
　　来苻家之前，李见几跟着外祖父认字，外祖父是个算命先生，李见几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取自《易经》“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可惜祖父翻了一辈子的《周易》，也没算到自己一家会遭遇横祸，李见几还记得祖父一喝酒就装模作样捻着白胡子，悠悠地摇着脑袋说：“我苏半仙算过了，你小子是有福气的。”对于大祸之后独存于世的李见几，不知这话是算准还是不准。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李见几听见开门声，应该是胡伯起来了，他整了整了书稿，推开窗，发现雪已经停了。
　　“胡伯，这么早就起啊！”
　　胡伯转头看见李见几，冲他做出扫地的动作。
　　“扫雪记得带上风帽、手套，我一会去帮你！”
　　胡伯一听又是点头又是摆手，李见几忍不住笑。
　　“嗯嗯，胡伯走道小心些。”
　　胡伯见他笑也傻呵呵的乐，他拿着扫帚冲李见几微微指指前面，耸着肩伸着脖子迈着一顿一顿的步子往前门走了。
　　洗漱完，李见几便拿了把扫帚去前门找胡伯。
　　路过前院，似乎还没有人起来。
　　前门，积雪似乎还没有开始扫，穿着灰布厚袄的胡伯背朝着大门，跪在雪地里。
　　“胡伯？！”
　　李见几慌忙跑过去，胡伯一抽一抽浑身都在抖，他冲他抬头，惊恐的脸上满是眼泪，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人，是苻秀！
　　苻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