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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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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立突兀,山起平川,四周尽为峭壁石崖,直上直下,毫无半点枝藤,纵是猿猱欲上也自艰难。峰顶倒有一片密林生在中央,算是为这块硬梆梆的硕大顽石添上了一抹绿意,林外西边一大片高可没人的野草直铺到崖边,那便是叶江离的“笑冢”了。
石碑立在崖边不远,上面缺了一角,断面光滑,似是用开山大斧斜劈出来的。西边一面刻的是“莫湲峰”三字行书,下笔潇洒利落;东边的碑面上却满是削刮痕迹,原先的碑文已被人狠狠除净,却在这残面上又另刻了文字。
“这莫湲峰是你的家么?”申步凭问道。
“我是个疯子,我没有家。”叶江离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一只大蝴蝶不知何时落在碑上,两片翅膀缓缓扇动了几下,又蓦地飞起,翩然而舞。申步凭与这蝶近在咫尺,看得清楚,见它双翼一色灰白,不禁说道:“好丧气的模样,可惜了这么大的翅膀,到得晚上,定与那扑灯的蛾子无异。”
叶江离静静地听他笑语,待申步凭言毕,方才开口说道:“到得晚上,它非但不来扑灯,便算你举着灯火寻也寻它不着。除非机缘巧合给人碰上,却也要秉烛紧追不舍,方能得见这蝶的妙处。”申步凭道:“难道夜晚灯火之下,这蝴蝶就变了模样不成?”
叶江离的大袖无声无息地鼓张开来,那灰蝶便径自飞来落在他掌心上,扇动翅膀,却再不飞起。叶江离凝目望着灰蝶,那对仿佛天生锁着的眉头这时方得一展,眼中露出光芒,轻声道:“淡夜莫湲风景,危崖壁立,罗布星天。悄走擎烛,随子入蕙出兰。翼流光、琼园黯淡,衣滚色、闺馆伤怜。卷峨冠,蕊间孤枕,寂寞潸然……”
申步凭轻声笑道:“好香艳的《玉蝴蝶》,依这阕看,灯火照耀之下,它倒真能放出异彩不成?那可真应了那句‘无奇不有’了。索性今晚你我便也效它来个掌灯寻蝶,如何?”叶江离淡淡地道:“可惜今日的莫湲峰上唯余此野草残碑,难觅兰蕙,昔时的弄蝶人也早已是个疯子了。”申步凭听来无趣,说道:“还说什么‘入蕙出兰’,难道这石峰上也曾有些个蕙兰不成?”
叶江离手掌一托,灰蝶这才轻轻飞起,说道:“不单蕙兰,着实好花不少。只不过十三年前一场大雪过后,来年春天便再难找出一朵花来。”申步凭笑道:“又是故事。”叶江离再不多言,背靠着石碑席地而坐,远远望那灰蝶在长草丛上空盘旋。
两人默默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申步凭喃喃地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叶江离低沉着声音说道:“小小年纪,何必读这个?”申步凭笑道:“读不得么?”叶江离笑道:“人生数载,浑然一梦,我梦为蝶,蝶梦为我,生梦死,死梦生,环回而已。你我碌碌而过,纵有所得所悟,也不过徒然烦恼,有甚么意思?”申步凭只听了个不明不白,索性不再开口,复向草丛看去,那灰蝶却已不知到何处去了。
忽听叶江离说道:“不来就不来,来就扎着堆儿地来。”申步凭一愣,只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道:“四处寻你不着,敢情又猫在这儿了。”申步凭由愣转惊,猛一回头,谁知不见人影,背后又是咯咯几声轻笑,不由得脊背发凉。
叶江离笑道:“朋友呢,怕她什么!”那女子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朋友’——也不记得当初是谁说的来着?”
申步凭明知这女子作怪,终觉芒刺在背,好不别扭,接连左右转了几回身,奈何对方行动无声无息,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背后,终于泄了气,大声道:“你这里有客,我告辞了。”那女子在他身后笑道:“好大的气性。”
叶江离从始至终含笑看着这两人捉迷藏,这时才开口道:“也不小了,还是这样爱捉弄人。”那女子道:“你也还是这样的自寻烦恼。”叶江离笑道:“他陪我说了阵子话,我很开心。”那女子不以为然道:“难怪人叫你‘疯子’。”叶江离便又是一叹。
申步凭当下拱了拱手,朗声道:“告辞。”说着转身走到崖边,正欲下峰,耳听那女子道:“不送送你这小朋友?”叶江离道:“正应如此。”话音方落,申步凭已被他一把扯住了手,向前一冲,身不由己地随着叶江离由山崖上坠将下去。
申步凭虽曾攀过此崖,毕竟由下而上,量力而为,如此百尺高空飞坠而下的凶险事,平生可是从未经过。这当儿也顾不得其它,只得双目紧闭,但觉身子凌虚,耳边生风,头脑里空无一物,但不过须臾,脚下忽地一实,好半天才敢睁开眼睛,竟已踏在了莫湲峰下的土地之上,直至此时,胸中一颗心却还怦怦怦跳个不停。侧目望望叶江离,这人倒神定气闲,好似这不过是送将归之客走出了自家大门的槛外。
莫湲峰下一条大河蜿蜒东去,两岸好树荫荫,却也算得一派秀丽景致。申步凭在岸边向叶江离大咧咧地一拱手,说道:“改日还来看你。”叶江离笑了一声,喃喃道:“改日……改日……”伸手由怀中取出一只半尺来长、两握粗细的信炮递给申步凭,说道:“下次来时燃它报信,自当恭迎。”申步凭笑道:“恭迎是不敢当的了,我也学了个乖,可不敢再做不速之客,扰你清静。”
叶江离放声大笑,笑得好生开心,又道:“这信炮小心收着,留神伤了自个儿。”申步凭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随后,便在叶江离的笑声中转身而去。叶江离看着申步凭背影渐渐走远,才敛回笑容,那眉头又习惯似的锁了回去,轻轻说道:“这就走了么?”
那女子轻声笑道:“我怕你请我喝酒,做客的没醉,请酒的倒高了,最看不得你的那样儿。”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到了数丈之外。叶江离临空一拱手,道了声:“保重。”遥望远方已缩成一点的背影,回身上峰,往崖边石碑上一靠,想想方才的白衫少年申步凭与那故交女子,这二人说来就来,要去便去,此时俱都各归各处,巍巍然一座莫湲峰上又只余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