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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旁有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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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峥轻叹了口气说:“你真该去当心理医生,应该有很多人愿意付钱给你,至少在你眼里,我们做这些梦,想这些事都是正常的心理反应,而不是对应着情绪失控,甚至是什么精神问题。你判断得很对,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段记忆,可以说它改变了我的人生。你说你听说过我,那你应该知道秦氏集团,这种大家族秘辛都是很多的,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们竭尽全力维持的光鲜,内里的龌蹉又有几个人知道呢。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们的关系很奇特,如果从我爸爸的家族看,他是一个私生子,将来还会和我抢家产,我该恨他,我的妈妈尤其恨他。但从我妈妈的家族看,他又是我的表弟,你听明白了吗?他是我爸爸和我小姨的孩子。”
秦峥笑了笑,说:“说句实话,我从来没恨过他。小的时候,他一直和他妈妈住在瑞士,我们只有在放暑假的时候才能见面,他算是我最亲近的玩伴了,每年,我都热切地盼望着放暑假,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玩了,有时候是我去瑞士,更多的时候是他回来。以前,我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我小姨从来不陪着他回中国,她不想见我们吗?我妈妈给我的解释是我小姨工作很忙,而且未婚生子,在那个年代,会被说得很难听的,所以她不想回来。我不知道我妈妈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是我佩服他们这些长辈,能把一场戏天衣无缝地演了十多年,每次他回来,我的父母都会带着我们到处去玩,他们表现得那么相爱,也是那么宠爱我们,当我后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
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容锦叹息,真是豪门似海,这句话沉浸了多少血泪,可是现在的人啊,总是容易忘掉这些老话,只看着豪宅名车就一门心思想挤进去,却从来不去想门那边的世界到底适不适合自己。
秦峥喝了口冷茶,继续说着:“出事那年,刚好是我14岁的时候,我上学早,当时该升高中了,我父母觉得在国内拼死拼活地考大学也没什么意思,就想把我送到欧洲或者美国去读高中,就提前告诉我小姨让她把我表弟送回来,跟我讲讲国外上学的事。他们想得是挺好,但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哪有心情管学习的事,再说我从小在秦家长大,我最清楚所谓的秦氏民主,说是和我商量,最后还不是他们决定,那我何必费那个力气。”
说起这段回忆,秦峥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因为没有长途旅行的计划,我们每天都偷溜出去走着去附近,或者坐车去更远的地方玩,大人们总是有自己的事情顾不上管我们。那时候,动物园正在展览那些奇怪的动物,什么五腿羊,最大的老鼠,响尾蛇之类的,我们去看了很多次,我尤其喜欢那个最大的老鼠,我记得它和一般的老鼠一点也不像,除了牙齿也很长以外,它更像一只过于肥胖的灰兔子。在梦里,我一见到那些动物就明白了,我第一次做梦就在出事后的几天,那时候,我几乎一躺下就开始做这个梦,我母亲担心我是受刺激过度,便给我请了个心理医生,等我把这个梦告诉他以后,他和我父母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给我开了很多抑制幻觉的药物,我想他觉得我这是出现幻觉了,我也懒得理他,药我也不吃,我爸妈一看没办法,只好把我送到美国去了,也是听他说的换一个环境,能恢复地更快。”
坐了这么久,估计是累了,秦峥换了个姿势坐着,用右手撑着身子,歪坐着:“也许他这个提议倒真的有点用,我在那边呆了两年,我妈妈来了几次觉得我好像是恢复了,本来想把我留在那边读商科的。但是我提出要回国考大学,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他们怕我再出问题,所以很顺着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这一家人就像房客一样相处着,不亲近,也不疏远,客气得刚刚好,我倒是很喜欢,自由了很多。那个房子,我是真的见过,当天天气特别的热,我手上的冰淇淋都化了,我们随便坐了一路车,到了终点站下来继续向着前面瞎走,越走越荒芜,然后就见到那栋房子了,我现在还记得那种土黄色的墙皮,被风沙打磨得看不清的红十字,当时刚好看过几部抗战纪录片,觉得那房子该是一家陆军医院,就一直这么记着了,后来也没有心情再去求证了。房子很简单,就是普通的病房,里面的东西早都搬空了,地下室里积满了灰尘,角落里散落着几只医用手套,和一把生锈的手术刀。因为害怕,我们没多久就出来了。后来我们按着原路返回了,到公交站台前,先去在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了两瓶水和一点吃的,然后才上了车。一路上我们都很开心,边吃边闹,还说着明天继续坐车出去玩,结果下车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蹦下了车门,我表弟不小心摔倒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启动的公交车从身上压过去了,他的胸骨被压得塌下去,地上全是血,四肢和头还是完好的,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我,像是在向我求救,我爬起来跑着去找人,等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小姨第二天就坐飞机赶回来了,她好像还没有入籍,所以回国还是很快的,我听到她凄厉地喊声和哭声,她质问我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他,他们说话的声音时小时大,忽快忽慢,我躲在房间里靠着门坐着,只听到了几句,什么也是你儿子,听明白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了,他是我亲弟弟,他死了。对了,他叫江澄,和他妈妈姓。”
秦峥的脸色很冷淡,但周身的气息却很悲伤,江澄不仅是他的弟弟,更是他童年时期唯一的挚友,出身在他这样的家庭里,从小就没什么单纯可言,所谓的朋友不过是家族之间为了延续他们的世交而存在的友谊,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客套和虚伪,看似高朋满座,但做得都是些官样文章,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种伤害,在他的人格和心理还没有健全的时候便被推进了成人的世界,去面对很多他想不通,也看不懂的人情世故,难怪在秦峥的梦里,他总是觉得孤独和冷。心理学界目前流行着一句好玩的话,万事赖童年,有病怪父母,乍一听是一种软弱,不负责任的说法,但从深层来讲却很有道理。
就容锦来看,人之初,性无邪,仅仅是无邪,并不分什么善恶。小孩子很简单,怎么想就怎么表现出来,比如他们会无意识地去模仿一些让他们觉得好玩的事,却不知道这些会给别人造成心理的创伤。又比如说一些孩子会撕掉蝴蝶、蜻蜓的翅膀,会毁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很多父母会觉得这是孩子天生性格不好,甚至觉得他们心中住着魔鬼。这种简单粗暴的教育会给孩子的心理造成伤害,这些伤害没有得到很好的抚慰,便会一直留在心底,跟着他们长大。
随着他们不断地接受教育,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一步步加深,他们会更倾向于把自己包装成外界喜欢的样子,他们温和、谦让、宽容,美好而有教养。而他们真正的本性却一直被压抑着,直到某一个契机出现,那些陈年旧事所带来的伤害,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突然爆发,就像是穿膛而出的子弹,破坏力是很惊人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让人羡慕的人怎么突然就自杀了,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会杀人,他们不是疯了,相反他们也许比我们更能看清这个世界。
看秦峥一直沉默着,容锦只好率先起头了:“那你为什么总是梦到在海里游泳呢?”秦峥听到这个问题,轻声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这个啊,那是我们在海南度假的时候,大夏天,每天都是电影里最爱出现的那种碧海蓝天,太阳像是要晒到人的皮肤里去,大家都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泳衣,有时候椰子树刮来一阵风,就能勾起馋虫。我们都喜欢坐在沙滩上吃叶子,椰肉也很好吃,嫩嫩的,滑滑的,有些像果冻。吃完了椰子,就钻到水里去游泳,随着海浪漂浮。后面几天,我们学会了潜水,就时不时地背上气瓶潜下去,他游得比我好,像条小鱼似得在水草和珊瑚间穿梭,而我则慢慢跟在后面,有时候,我会抬头看看,感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经常会想,如果我们能穿过大海,去对面看一看多好。那个假期,我们玩得很开心,干净的天空,跳跃的光线把心里的烦事都赶跑了,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是一天的好心情。”
容锦觉得也许秦峥不该当一个老板,她不是否认他在商业上的才华,但是他对语言和情绪的精准把控,还有他本人复杂的人生体验,也许作一个作家会更合适。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走走停停,想想现在的,过去的,还有将来的那些事,偶然拿出笔和本子写写画画,把这一刻的天空,街道,心情都写下了,写给那些和他有着一样感觉的人看,这是多么温暖而幸福的一件事。容锦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推开旁边的一扇窗子,黄昏时节的天色总是最美的,天空被各种颜色堆砌成一幅幕布,镶着滚烫的金边,衬着地上的万物。
她背对着秦峥,轻声地说:“你不是不敢面对,也不是害怕失去对未来的掌控,你只是很孤单,你的心里有一块地方还没有长大,你总是幻想如果他还活着,你就有人可以说知心话,你的人生也许就不是这样了,有了他的鼓励,你就能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过来看着秦峥,他背着光坐着,头顶被夕阳打出一道光圈,半个身子浸在阳光里,半个身子陷入黑暗,像一幅明暗配合的刚好的油画,果然最美的画笔总是握在上天手里。她接着说:“你是个优越惯了的人,所以你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你想完全的把控生活,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我这些话在你听来可能很无聊,也很傻,但是你应该试试换个思路去看问题。你知道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在我看来,不是什么顺其自然,那只是结果,而产生这个结果的原因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无能,这并不可耻,相反正是因为这样,我们的生活才更加丰富。就以你来说吧,你希望你能救你弟弟,希望他可以陪着你,那么假如救他就要失去你自己的生命呢?或者就算你们真的一起长大了,你们还能做这样的好兄弟,好朋友吗?你们家庭的秘闻迟早有拆穿的一天,到时候你们怎么面对彼此?就算你们的父母隐瞒的很好,你们还是表兄弟,但是成长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也许你们的想法完全不同呢?而且人长大了,都要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可能一直陪着你。”
阳光从秦峥的身上一点点消失,他伸了伸手,看着昏暗的光从自己的指缝穿过,从背光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像一个精美的艺术品。容锦看出他有听进去,而且还在思索,便停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该试着和你的生活和解,不管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这个世界是你变了,它就变了。也许当你从自己心理的困境中走出来了,你会发现你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孤单。你一样可以找到懂你的人,可以改变你的家庭,很多事的中心在于你。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最该学会的就是和自己相处,当能全盘接纳自己的时候,我们就能很好地和世界相融,但是我们的教育往往会忽视这件事。”
秦峥突然出声了,他的声音甚至带了些轻快:“有没有人说过,你该去做一个老师,经过你教育的学生,肯定不会出问题。”容锦笑了:“这是你在夸我吗?”秦峥也笑着回应:“当然,我不是一个喜欢讽刺别人的人。”看着容锦微微挑起的眉毛,他说:“难道你认为我是一个刻薄的人,我可不记得哪本杂志给过我这样的评价。”容锦耸耸肩说:“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冷幽默。”秦峥叹息一声:“怎么我是怪人吗?我好歹也是在大学寝室住了四年的人。”
然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们一起看着窗外的天空,容锦最喜欢这种透着些微亮的墨兰色,一看就会勾起遐思。秦峥问她:“我最近几次做梦,很频繁,而且看到的真的就像我自己的脸,我当时是真的很震惊,不然做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是不会来的。”容锦想了想说:“你的心里发生了变化,以前你只是愧疚、后悔没能救得了他,但是最近你是希望他能活着,因为这个暗示,他长大了。但是你不知道他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你知道他是你弟弟,所以你的潜意识就把你们两个人的脸和身材结合起来,造出了这样一个人,梦就是这么神奇,我上高中时最好的朋友说过一句话,想要什么就去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
秦峥问她:“你也这么想吗?”
容锦笑道:“我要是这么想,现在就躺在床上,才没空在这和你废话,也不用去医院值个大夜班。”
秦峥点点头:“你是个理性的人,和我很像,骨子里的凉薄更像。”
容锦看着他说:“我是凉薄,你不是,你只是太清醒,这是两回事,你是看得开,我是不上心。好了,你该回去了。”
临走上车前,秦峥站在车门边上看了很久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天上的朋友。容锦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向内间走去,聊了这么久,外婆估计等急了,再说她也饿了。
关了店门,她搀着外婆慢慢地朝家走去,天上是零星的星光,地上是满巷的灯光,她还是向往常一样,三搭,两不理地听着外婆絮叨,什么该找男朋友了,什么今天准备了什么她爱吃的菜了,有些时候她会一瞬间的晃神,觉得这一幕似乎在那里见过,又一想,每天不都是差不多嘛。生活就是这样,白开水似得,一天淡似一天,有时候会觉得烦,但好好想想,也就是要这么细水长流的,才幸福呀,有句话不是说了嘛,岁月静好,关键就在一个静。
外婆烧得一手本帮菜,咸甜口的酥排骨,嫩滑的海鲜,一盅中午就炖在小火上的鲜笋汤,容锦觉得一天最幸福的就是这段时间了,感谢父母的基因,她可以放肆地大吃也不担心变胖,不然她可要郁闷死了。吃了饭,收了碗碟,又陪着老人家看了点家长里短的节目,容锦便洗了澡,回房休息了。临睡前,她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千奇百怪的梦境呢,每一个梦境里又藏了多少故事,也许自己该把听到的梦都记下来,写成一本玄幻小说,没准销量不错,她也能弄个作家当当,想想还是挺美好的。她又想了想秦峥,觉得太优异了其实也不好,有很多烦恼、伤心的事都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苦心经营的万能光环就没了。还是她这样做个普通人好,开心了就是晴天,不开心就是阴天,不管怎么说,明天总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