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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悟 ...


  •   神武三年,九月。

      帝都天启,太清殿。

      皇帝高坐于鎏金的王座,俯视着阶下群臣,容色冷峻。

      他环视大殿之内合袖端立的诸臣,缓缓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此次会盟,朕与青阳王定下誓约,百年内双方互不进犯,蛮族乱民不得擅入东陆,大燮铁骑也不得再踏足瀚州。因而之前所提北征之事,就此作罢。诸卿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一位大臣即拱手出列。

      “臣有异议!陛下万不可如此!”

      “哦?”皇帝眯眼看着大臣,声音中带着低低的威胁,“卫卿又有何不满?”

      听到这危险的语气,卫光觉心中忐忑,他强自定了定神继续道:“主上,如今我朝初立,主上威震四海,文臣武将皆内外一心,东□□州太平富庶,兵马强弩锐不可当。此乃天赐我大燮良机,主上正宜借机广拓疆土,立万世功业。

      “况且蛮族久居荒僻,疏于教化,目中无礼,其信口之言,如何信得?若因此使草原诸部得以休养生息,待他日叛逆狼心再起,纠集兵马,践踏上我东陆土地,天下势必重陷水深火热之中!主上若趁此时机不横扫北陆,永绝后患,便是仿那愚君之仁,养虎为患啊!”

      “住口!”皇帝怒喝。

      卫光觉心下惊惧,嘴上却依旧强硬,“主上息怒!臣是忠言逆耳!”

      “呵!”皇帝冷笑,“忠言逆耳?倒是好一个忠言逆耳!”他猛拍桌案,“放肆!”

      卫光觉腿下一软立时跪倒。

      “朕戎马纵横十余年,历经生死无数方才成今日霸业,尔等以碌碌之功却得以坐享荣不说,如今有何胆量,竟敢反过来斥我为愚君?!”他忽然放松身体,支手靠在王座,语气淡漠,“只怕留着你,才是真的养虎为患。”

      卫光觉顿觉不妙,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臣惶恐!”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厌弃,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来人,拖下去,砍了。”

      卫光觉顿时面如死灰,直愣愣不敢置信地呆看着皇帝。

      群臣如石投湖水一般立时骚动喧哗,纷纷出列开口求情。

      “主上!”

      “主上三思啊!”

      “主上不可!”

      皇帝闭眼揉了揉额头,“求情者滚出太清殿,杖责五十!”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冷冷地扫视着所有人,“结党营私,贪扣军饷,私吞粮草,倒卖兵刃……呵呵,除了他,只怕这殿上也没几个人是干净的。你们暗地里行事鄙贱朕可以视若不见,但你们别忘了,这大燮始终是我姬野一人之物!我若是想杀,莫说一人,就算现在将你们一个个都刺死,也无人拦得!”

      “主上恕罪!”文武百官满脸惶恐齐齐跪下。

      皇帝威立于十二金阶之上,玄黑色的冕服长曳于地。

      他低头冷傲地睥睨百官,“朕要做什么,轮不到尔等狗彘来言语。以后若再有提及北征者,无论何人,当庭杖毙!”

      众臣忙叩首高呼,“主上圣武!”

      皇帝不再看众人一眼,甩手转身步出了金殿。

      身后满地的大臣皆惨白着脸抬袖颤巍巍擦去一头冷汗。

      太清宫,芜水园。

      姬野自出了太清殿就不曾停留,一路健步疾行至宫中园林,宽大的金边袍袖飞扬在身侧,如腾风的鹰翼。

      内务总管同一群侍臣战战兢兢地紧随在身后,一双短腿直要跑断,却不敢出一声劝阻。

      偏偏园中不远处突兀地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阿雅,快下来!别再爬了!当心摔坏了!”

      “姐姐别急呀!树上还有那么多果子呢!我摘完了就下来!”另一个脆生生的少女音从高处飘下。

      “哎呀!那么多果子你抱不稳的!一个不小心就都不剩了!摘几个够了,别贪心,快下来!”女子似乎很是焦急。

      总管一听,心下巨震。心说是哪个宫里的祖宗赶这时候跑来摘果子,触怒了主上谁知道又要死几个人!

      他正要打发人去赶走摘果子的宫女,却见皇帝已经停了下来,望向果林的方向静默不言,眸色深沉,似乎是在沉思。

      总管不敢打扰,紧张地盯着皇帝,大气儿也不敢出,那边皇帝却毫不知情,兀自陷入了回忆。

      上树摘果子?好像这事儿他以前也经常干来着。他、阿苏勒、还有羽然三个人在南淮的时候,总是结伴爬树翻墙上去偷果子,羽然是个羽人,本就轻盈灵巧,三两下就能窜到顶上,他武艺不差,自然也是个爬树的好手。

      独独阿苏勒,那时候他还没拜息衍为师,身体原本就弱又加上处处顾惜那件国主赐的锦衣,死活都爬不上去。

      眼看他和羽然都窜上去很高,就要翻过园子走了,阿苏勒却还站在地上,明明都着急得却还是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一个人在那一次又一次地试。最后还是自己看不下去了,回去扯着他一点点拎上来,这才三个人一起摸进了别人家的果园。

      那个傻子,总是这样。什么时候都不愿意拖累别人,不愿意成为麻烦。永远都只想着别人,不顾自己,有错了就全怪在自己身上,有事了就独自扛着。如果没人管,他就把一切憋在心里,一直闷闷地不出声,怕是哪天被憋死了都没谁反应过来。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那种乖过头的小孩儿,摔倒了当着你的面不闹也不哭,还能难看地笑给你瞧,偏偏要等你转过身了才偷偷地抹抹眼泪,你要是不回头,就永远发现不了了。

      爬不上树他不说,摘不到莲子他也不说,就那么安安静静站在池塘边巴巴看着,一副让人不能不管的蠢模样。

      本以为长大之后似乎改了,结果那么多年了还是那样。总以为谁都像他一样,单纯天真,被逼无奈,总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所有人,做不到就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呵,蠢,真蠢!这样蠢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当上北都城的大君的?这样蠢的人……让人觉得欺负他都是一种罪过。

      可奇怪他偏偏一直都被人欺负,还被欺负得很惨。以前是个弱胚的时候,就被人笑做病秧子,不过在演武场上说出几句话就被一群无赖小兵逼着去策马破阵;等到后来他真的能上阵杀敌了,又因为一个可笑的质子身份就被人押上断头台;现在他终于当了青阳王,却还是被一群部下逼着来与故人拔刀为敌……

      以前自己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能帮他去夺回被羽然扒走的衣服,去代替他冲锋陷阵,去带十二把刀救他。可他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那个傻子怎么还学不会保护自己?

      真不明白像他这种人,当初是怎么有勇气对自己说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这种话的。难怪都说无知者无畏。

      也许是当初和这个傻子待久了,现在他每天对着朝堂上那群勾心斗角、口蜜腹剑的贵族卿相就只觉恶心。看来当皇帝也并非那么有意思。

      从前他想要天下,不过是觉得那么多人争夺的东西必然是好东西,他曾立誓要把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归为己有,于是理所当然的这天下也不能让人。等他真的得到了天下之后,又突然发现这些东西真是麻烦又无趣。

      可是……再怀念也没有用了。还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都终究是变了。有些东西,果然执念不得的。

      也罢,放下便放下吧。

      姬野捏了捏不知不觉中紧锁的眉头,长叹一声。刚想开口,却见总管肝胆俱裂地跪到跟前,哀声求到,“主上息怒!臣不知宫中竟有宫女如此放肆,臣这就将她们赶出宫去!”

      姬野微愣,知道总管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摆了摆手,“不必,随她们去。朕想去太清阁上看看,你们都不用跟来。另外,让百里煜来见我。”

      “臣遵旨!”总管赶紧应道。

      “对了,”姬野又命令,“记得让那个上树摘果子的女孩早点下来,告诉她树梢上的果子都是涩的,没必要摘了。”

      他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是自言自语般,“有些东西,还是丢了比较好。”

      总管偷瞟着皇帝疑惑地应下,“是。”

      太清阁。

      百里煜刚登上阁楼,就看到那人早已站在了木栏边,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纹饰繁复的玄色锦袍垂委而下,冷毅的侧脸半隐在阴影中,纯黑色的眼愈显深不可测。

      百里煜缓步行至他身旁,整衣跪下,朗声道,“臣百里煜,叩见主上。”

      姬野转过身,“你在我面前不用多礼。”

      “是。”

      百里煜起身,与他并肩而立。

      随后就是一阵沉默。

      百里煜心中苦笑。他知道这位皇帝向来性子冷淡寡言,但今日毕竟是他派人来传唤自己,本想着是既是有事,那便静静等着皇帝开口就好,不成想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来挑起话头。

      百里煜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姬野握在手中的青色短刀,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主上此次亲赴瀚州,不知可曾见到了……青阳王殿下?”

      “嗯……”姬野点头沉声应道,“但以后不会再见了。我们立誓,他终其一生都不再踏足东陆,而我……也应该不会到瀚州了。”

      百里煜摇头叹息,“可叹!以主上与青阳王之谊,竟也逃不脱这种结局么?”

      他感慨道,“生于乱世中的人,向来是这般啊!想见的偏被分离,想要的永远不得,非得事事不顺心才好……”

      姬野偏头看他,了然,“你可是在说小舟?”

      “主上敏锐。”俊秀的青年满目忧愁。

      “朕记得煜侯当初也是风流多情的人,不想如今竟会因儿女情长肝肠寸断。看来小舟真当得上风华绝代之名,不然如何叫煜卿痴念至此?”

      “主上莫再取笑了,”百里煜凝眉苦笑,“当初年少,不知情事。然而四处浮游,也只因未寻到最终停留之处,若有一日弥足深陷,就再也不说得什么逍遥洒脱。情字难解,主上不曾经历,便不知其中滋味。”

      姬野偏过头,淡淡地道, “……朕也曾知道的。”

      “哦?”百里煜讶异,继而有些好奇,“那臣便斗胆请主上说上一说?”

      姬野沉吟了一会,斟酌道,“如夜行之人忽见明月。”

      “呵…”百里煜笑着摇头,“看来主上是理会错了。”

      “错了?”姬野疑惑地看他。

      “忽见明月,固然惊艳。但若只是惊鸿一瞥,怦然心动,那都算不得爱,不过是错将一时之念当做情根深种罢了。况且依臣看来,即便主上当真有情,也不过一人独思而已。明月缥缈,遥难寄情,既能教人心生明月之象,那另一方,恐怕是算不上爱的。”

      “不算?”姬野眉头紧皱,隐隐有不悦之色,“那你倒是说,什么才算!”

      百里煜微一拱手,严肃镇定道,“真正的爱,当如飞蛾扑火,又似细水长流,让人舍不得,放不下,忘不了,死犹不改。

      “要是爱上了什么人,必然日夜思之,心心念念。二人之间无需什么温言软语,也无需什么相依相偎,只是知道对方在自己身边,就能云淡风轻,无所畏惧。

      “此情无关身份、美丑,外物不可更改,天下人爱之,你亦爱之;天下人恶之,你仍爱之,历经生死恩怨而不减半分。无论对方是什么模样,做过什么,你心里都只会记得她最初的时候……”

      百里煜偷觑了觑姬野沉沉的脸色,壮壮胆继续说,“因而若真要说情,那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空中明月定是不会有的。应有情的,当是那只会陪着你在漫漫长夜中一同前行的流萤!皎如明月,亦有乌云蔽隐之时,而幽如萤火,却风雨不灭!……主上可曾明白?”

      百里煜说完拱手低头不去看姬野。其实他也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祸从口出,毕竟三言两语就把大燮皇帝的感情贬得一文不值,要是挑起了这位火气……听说今天刚有个大臣被杀,那估计再杀一个也不是什么问题。

      然而出乎意料,野竟没有发怒,连一句呵斥也没有。他只是闷闷地陷入了沉思,眉头纠集,薄唇紧抿,手指在短刀的皮鞘上不停摩挲。

      百里煜听着细微的摩擦声,心中很是疑惑这位帝王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好奇归好奇,他终究是没胆量去问的,只能就这么在一边静静等着。

      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姬野终于开口,说的话却立时让百里煜呼吸骤停。

      他说:“煜卿,你想回下唐见小舟么?那就去吧,回去之后带上她离开,去淳国的大漠也好,去晋北的雪原也罢,总之不要再回来了。之后的事,我会帮你们处理。”

      “主上?!”百里煜震惊地看着他。

      “我说的你还不明白么?”姬野冷笑,“如果你连流浪的勇气都没有,那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做什么妄谈了!”

      百里煜眼中顿时炸现出惊喜之色,他激动地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对着姬野行了大礼,“主上圣恩,臣与小舟必终生不忘!”

      说罢未等姬野再说什么,他就提摆而起不顾仪态地匆匆跑去。

      姬野定定看着百里煜急奔离开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才低下头喃喃自语。

      “飞萤……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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