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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全城皆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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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孩子!
城市里面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孩子,每一个接到,每一个角落,他们仿佛是夏天的雨点,在猝不及防的时候,一下落满大地。每当你把头往右一转,你就会看到一群孩子手拉手,蹦着跳着走过面前;每当你不经意地向右一看,你会看到小女孩子红色的头绳和轻浅的笑容;每当你凝神驻足,一群“小精灵”就欢呼者从你面前飞过;正当你一愣,后便被被拍打了一下,一回头,又是一张得意洋洋的脸蛋。
街上多出来的孩子,比得上每天制造出来的生活垃圾。我忍不住感慨。
紧随着一大群孩子来的,是数不胜数的意外事故。
马路杀手,在这座城市中原本就不可一世,汽车在道路上来来往往,如同棉纺织厂里四散纷飞的灰尘,私家车尤为横行霸道,行人的身体比它灵活,应当理所当然地让着它,避着,为它的前面让出一条康庄大道,它们会挤进任何一条小巷,闯过所有没有电子眼的红灯,疾驰而过,溅你一身脏水,你抬头,正好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得意的笑容。
十岁的张清,被汽车横压过身体,四个轮胎在他的身体上画出深深印记,把他碾成了一个餐桌上常用的筷子架。
八岁的李红,直直撞上公共汽车的车灯,随着行人的尖叫飞起,落下,仿佛被人抛出的狗飞盘,当场毙命。
四岁的顾芬,被汽车的后视镜打到脑袋,没有死去,可是头部重创,从此痴呆。
一搁叫做陈星星的两岁孩子,被父母送到离家不远的春芽幼儿园,在中午午睡的时候,不幸被反锁在了教室里面,拼命哭闹,可是午睡处离教室委实太远,陈星星的哭声无论如何唤不来老师和同伴,他们在另一边安睡。在他们享受着甜美梦香的时候,挣扎哭闹的陈星星撞到了他的桌子角,为了加固防止松散,所有的桌子都曾经用铁皮包过一层,鲜血从陈星星的伤口里汹涌而出,此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哭喊了,挣扎声随着血流渐渐沉默,撞到桌子本来是不会死的,可是他那么小,身体又向来脆弱,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是在两个小时以后,此时他已经生命垂危,呼吸渐缓,大家都已尽力,可是挽救不了他的性命。
这些新闻,虽然不能在头版头条和德森亲王的三角恋情争锋,却在报纸后面的副刊中占据了半壁江山,一页又一页的事故,让人看得触目惊心,报纸向来秉承多报忧少报喜的原则,越发把这些事件描绘得活灵活现,生动形象,让人禁不住为我们未来的花儿们担心。
我把报纸扔在了一边,正午的太阳太热,我已经没有了阅读了兴趣,路加牵着我的手,他的拇指放在我的掌心中央,其余四指覆在了我的手背上,他已经安睡,透明的指甲拨过我的掌纹。
此事必然另有蹊跷,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自有人去寻根究底,我此时自保不及,实在是再懒得去管这些东西。
不想回家,父母如今几乎都跟我反目成仇了,更因为多了一个我永远都不想见到的人,家不成家,路加自然也是没有家的,权当我们这些流浪汉躲在外面逍遥逍遥吧。
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疲惫,从江葑出现在我面前,到现在,总共也不过三个星期,可是这三个星期,发生的事情是在一言难尽,我觉得自己是一根被无限拉长的弹簧,生活给我的压力,已经快要超过弹性限度。
可惜无论我想不想,最终还是要回家的,毕竟我现在不是猿人泰山光棍一条,若独自一人,连晚上吃的东西都找不到。
以极度缓慢的步伐,按开单元的大门,我向电梯缓缓踱步,地上满目狼藉,全是记者们留下的痕迹和垃圾,他们全部消失,估计也是被保安强行拉走的。
身后传来了响亮的玻璃破碎,我回头一看,只见晶莹剔透的碎片们如同漫天雪花,飘洒空中,我下意识向旁边一躲,一个红色的物体擦着我的脸飞过,我摸了摸自己的左颊,触到了红色的粉末。
那是一块红砖。
我不有的怒从心中起,若果只是为了那种胡编乱造的花边新闻就来进行人身攻击,未免欺人太甚,我并非善与之人,谁敢欺我,我必十倍还之。
一只手优雅而缓慢地推开已经破碎的玻璃门,他信步闲庭,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脸上的表情温和而平静,似乎没有看到满目狼藉,也没有注意到,楼梯间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他是,我们楼上的王辰。
他的优雅被打断,忽然向前方踉跄倒下,一个穿着红背心的大汉在后面一步上冲,给了他狠狠一拳。
“乌龟王八蛋的兔崽子。”他口中大骂,抓住少年的衣领,将他提起,就好像我们去菜市场买菜的屠夫提起一片猪肉,大汉举起了他的拳头,我觉得那至少有一个沙田柚的大小,指骨被捏得嘎嘎作响,空气中划过褐色的弧线,少年的左脸颊被击中。
他没有叫,也没有丝毫地挣扎,尽管这样的姿势也许会让他透不过气,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地下,左边的脸一点点肿起,好像在模拟空间里看到的隆起的山脉,山脉被染成了红色,王辰轻咳了几声,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仿佛是怕一下大了就会吵醒沉睡的婴儿。
他张开了一点嘴,一个白色的东西落下,染了血,那是他的一枚大牙。
大汉把他定到了墙边,一手捏住他细小的脖子,加足了劲勒,一脚顶住了他的两条腿。
他忽然对我恶狠狠地说:“滚,不需多管闲事。”
他的脸是黢黑的,凶狠的,他一脚踢中刚才飞来的砖头,砖头飞向我的方向。
我笑了笑:“好,我不管,我自然不管。”
虽然我曾经修炼过一些武术,但毕竟不是高手,如果遇到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那也是无法战胜了,我和他之间的体格,就已经注定了我不会动手。
我转身,向单元门走去。
按下0000,“喂,保安室吗?我是二栋七元的住户,现在,我们这里有人打架生事,请派遣一些人手过来阻止他们,谢谢,再见。”
我微笑地看这个大汉被四个保安强行按下,他们一个拖住了他的手,大汉想挣脱,保安的手却如同已经生长在他的胳膊上,根本无法挣脱,另一个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保安用全部的力量,把这只讨厌的手,顶在了墙上,可是几遍如此,他的双脚还是自由的,它们不停向外翻踢,如果被踢中,也许就要很久站不起来。
一个保安强行向那两只脚的一只踢了过去,我听到嘎嘣一声,那只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扭了过去,大汉的叫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
最后一个帮手是以他的同伴们放手,这大概所有的人都惊异不已,怎么能放手,如何放手。
他拿出了一根电棒。
大汉昏迷在了地上,动了动身子,如同一条死鱼,肌肉油光水滑。
我何必自己出手?
这个时候,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是左边脸肿得像喜马拉雅山的王辰。
“江露,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扶你去医院?”
“不”他平静的脸色忽然变得暴怒,如同海啸来临,巨浪狂风“不,不去医院,我永远,永远,也不要去那里。”
就着一瞬间,他的面孔几乎扭曲,鼻孔一开一合,喘着粗气,我几乎要以为他是一台大功率电风扇。
“扶我回家吧,我爸,他疯了。他以为,以为····”
王辰仿佛在犹豫什么难以启齿。
我安静聆听
“他,他认为,自己是一台打印机。”
我并不是没有见过疯子,实际上,这一个月,我所见过的精神不正常的人多到令人发指。
可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一台打印机?
王辰用生动的语言回答了我的这个问题:“江露,你看,我的父亲自称自己是一台喷墨的打印机,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很好用,他对我说,他的鼻子就是机器的开关,每按一下就会发出一点响声,机器便正式开始运作,他浓密的黑色头发,是打印机的外壳,他必须经常擦洗,以保持打印机的干净整洁;他的手是打印机的吐槽,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笔,笔上写出文字,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他打出来的,每当他开始打字的时候,嘴里会突出滋滋的声音,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知道我是看着一个人,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觉得,比起一个人,他实在更像一台打印机。”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辰的声音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平静,如一滩死水。
我这才记起来,王父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贴耳告诉我,上层楼的王辰,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跟着其他的男人跑了,跑到没有其他人找得到的地方,丢下了自己年幼的儿子和贫穷的丈夫,王父个子高大,是一个铮铮的铁汉子,他那么高,以至于么次我回忆起他总是联想到,我踮起脚,仰着头也看不到顶的铁塔,他声如洪钟,非常喜欢笑,他的笑容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听着听着,你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兴奋起来。
王母走的时候,他是很穷的,只有穷人才会留不住自己的老婆,可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先开小店,后搞集资,这可以充分从王辰的鞋体现出来,五岁的王辰穿着街边两块一双的布鞋,七岁的个穿了二十多块的小皮鞋,十岁的王辰鞋价上了一百,后来是阿迪达斯和耐克换着穿,眼花缭乱,令人叹为观止。
功成名就的王父将一大笔资金投入了一件幼儿园的建设,房子会套,银行会倒,只有我国正在蒸蒸日上的教育事业稳健直升,虽然油水薪金不高,可是旱涝保收,除了个别贫困儿童,谁敢不交学费?王父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更加灿烂,王辰始终沉默,我常常看到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郁之中,尽管他长得并不难看。
如果王父说他是一台推土机或者起重机,也许我会立刻拔腿就跑,想来一台打印机也没有什么危险,难得的好奇心使我前往勘察,看一看王父的病情,又或者,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家。
王辰把药从灶上拿下,用手试了试温度,好像发觉太烫,又吹了吹,过五分钟以后觉得还是太烫,便放到冰箱里面凉了凉,他守在冰箱面前,一动也不肯动,我猜他试怕凉过了头,毕竟凉药伤胃。
他冲我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怠慢了。”
他的神情很温柔,那种温柔让我想起郭岳,自那一别,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药终于到了合适的温度,王辰轻手轻脚地走到卧房门口,敲了三下门,“爸,喝药了。”
没有人应他,王辰深吸一口气:“打印机需要加水了。”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他的头发被梳得四四方方,形成一个标准的六面体,它们非常干净,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更没有往日的笑容,他将头前伸的动作试僵硬的,一寸一寸往前挪的,仿佛正顺着一条定点的流水线我真的觉得,我看到是一架机器,而不是一个人
“打印机使用电源,加水将会造成短路。”
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王辰神色不变:“我说错了,是上油,长期零件和零件之间的摩擦会造成磨损,导致机器运转不灵,适时上油,可以保养机器,增加其使用寿命。”
“是否需要拆开零件”门完全被打开,王父开始脱裤子,解开扣子,拉开拉链,脱完长裤以后准备□□,被王辰轻轻按住,帮他穿上。
“不必,从外表缝隙慢慢渗入,覆盖面更大,更广。”
“从何处渗入,定点灌入还是从所有的缝隙灌入。”王父继续脱裤子,他也许打算露出全身所有的缝隙,
王辰马上回答“定点灌入。”
王父依然茫然不解,一阵茫然以后手又走到了下面的拉链,王辰没有说明是什么缝隙。
王辰居然没有半点烦躁,半点不耐,轻轻揉开父亲的嘴“不,从这里就好。”
王父将嘴张开,弯下身子,仰着头,王辰用小小的调羹盛了一勺,调羹落在王父苍白的嘴唇上,如一只蝴蝶,调羹轻轻一侧,褐色的药汁荡了荡,落在了王父的嘴里,一点残汁流下,王辰拿出一方白帕,细细擦干。
他喂得极慢,这样一碗小小的药水,几乎整整花了半个小时才完全吞完,喂弯药汁的王辰拿出了一枚蜜饯,似乎试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不知道打印机发现内部有硬物,会不会大叫“卡纸”。
我走进王父的房间,它和我以前来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那张桌子,它几乎被白纸淹没,这里四处漫延着一种别样的感觉。是的,是感觉,而不是气味,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妖气,然而妖气并没有这种纯正和自然,我现在,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感到一种舒心和凝神,一种信赖和通透。
我走到王父的书桌前,随手,拿起了一张纸,王父的字一直是铁画银钩的行书,处处显露一种不同寻常的大气,人道,见字如见人,他的字和他的笑容重合,让我想起祖国北部的关山万里。
可是这一张不是,这是标标准准的小楷,宋体的,小五号,所有的word文档里面所显示的标准字体,小楷字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
我又拿起一张纸来,竟然还是这密密麻麻的楷书。
莫非一个疯子,连字也会改变?这所有的字,都在反反复复说这一句话
“我要做一个好公民”
我抽的第一张,共有八千八十一个子,就有一千一百一十一句话,好像是老师关学生禁闭的时候,心中非常不情愿的学生一遍又一遍抄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
这时,王父已经在我面前径自坐下,继续抄写“我要做一个好公民”
他的嘴里还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如果没有看到他就坐在这里,我就要确实以为是一个打印机在打字了。
王辰叹了一口气:“从前几天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了,幼儿园的事情也全部丢在一边,它已经暂时停下,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尽管在外人看起来滑稽,王辰为人子,一定为父亲现在的状况有心万分,而我除了说节哀顺变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说说。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王父口中不断的滋滋声时大时小,我自觉身在尴尬,便起身要走。
回头,只见他家阳台上有一角青布,它的质地应是相当光滑,如同我们再绛霞满天时俯瞰长江流水,光滑绸亮,然而却磨损不少,整块布面有的地方黯淡无光,有的地方光亮如此,想来是用过了不少时候,才会造成这样的效果。
一节手指出现,将它们拉回了我看不到的墙的那一边。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可怕的手指,即便是那时郭岳发狂,将他的手捅破墙壁,青色的手指鲜血淋漓地展现在我面前,至少,那只手,还是饱满的,有血有肉的,眼前的这一小段,虽然分明是活人的组织,远远看去,却比死人的更加可怕,它明显已经很老很老了,如同人老一般,长出了纵横交错的皱纹,手指上有各式各样的伤疤,我以为那该是皴裂的痕迹,让人想起满目疮痍的黄土地,它太瘦了,我们在家里使的筷子,也似乎要比它要粗,仿佛只要你轻微碰一碰,它就会轻易折断。
我飞快跑出了了王辰家的门,对于妖魔,最好的方法,就是敬而远之。
江葑站在家门口,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他的神色没有焦急,没有慌张,看到我回来,也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打开了门,我们一齐走入肩膀相擦,却没有共同语言。
他究竟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