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回首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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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丽君走过去，企图合上卡塔的眼睛，可惜这个倔强的人连死了也这样的倔强，一点也不肯驯服。
她叹了一口气，一口气中包含了无穷的意思。
在我和她的一次短暂会面中，孟丽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世界上果然只有一个卡塔赛尔。”以那样自豪的口气。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卡塔赛尔也是她曾经的骄傲。
节哀顺变是最最软弱无力的话。
为了打破这个房间里可怕的沉默，也为了解开自己的疑惑，我询问孟丽君：“能不能告诉我，其他的几位会员究竟是如何死去的？”
“逝者已逝，何必再提？”她并不是不愿再提，也许是身心俱疲。
“我只是想知道，这场杀戮，究竟是如何引起，而它，又会在什么地方才终结？我们其他还生存着的人，还用不用枕戈待旦，战战兢兢？”
孟丽君脸上挂起淡淡微笑：“这场案子赛斯是主谋，卡塔已死，自然不必再紧张。”
“卡塔是主谋？”
“不错，其实她刚才也并不是完全胡说，她的确派出四人，不过四人并非侦探，而应当是死士，他们的目的就是刺杀，刺杀记录上的四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活着回来，所有的刺杀方案都是同归于尽。”
同样是一个问题，两个人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陈晨的身手是很敏捷的，警惕性也非常高，如果使用定时炸弹，一定会被她发现，如果有人扔下炸弹就逃走，陈晨的动作，一定会比他更加迅速，所以，要用炸弹杀死她，唯一的办法是，将炸弹放在自己的身上，靠近她，再引爆。那个杀手为了万无一失，还特别选中了房梁处引爆，如此一来，天花板破裂，即便陈晨不在爆炸中殒命，也一定会在房屋的塌陷中死亡，而凶手的尸体，早已经被撕得粉碎，警方无论怎么调查都绝不会有结果，最终也一定会掉入僵局，卡塔知道，我们必然能搞逃脱，在如此险境下能够全身而退，也一定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她这么做，也是一箭双雕。”
两个人之中，必有一个说了谎。
如果是卡塔说了谎，那么，挡在门口的大汉作何解释，那不是巧合，如此整整齐齐训练有素地遮住大门口，分明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如果是孟丽君说了谎，那么卡塔说得就应该是真的，可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确确实实是要杀我，我定住，更是因为江葑作祟，与孟丽君无关。
卡塔对我们说炸药是由陈晨引爆的，孟丽君却说炸药是由卡塔的手下引爆的，其实无论是哪个引爆都已经没有关系，陈晨死了，那个杀手也死了，他们都没有留下证据，我也没有福尔摩斯的精力，去探寻，哪一个是真正的凶手。
东方日出，红火的太阳从窗棂下露出脸来，天地都是金黄，好像金手指国王刚刚来这里抚摸过了每一寸土地。
路加问我：“江露，我们出去以后肯定是要被狗仔队追问的，事实上现在我们的名誉肯定已经一塌糊涂，全变成了杀人帮凶，你打算怎么办?”
我笑：“反正本来也就没有多少名声，别人想拿去就拿去吧”
他又对孟丽君说：“您回国时候政局肯定坏到不可收拾，杀人罪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漂得干净。”
她答道：“活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是非成败终成空，民主党的荣辱，对我而言，无足轻重。”
《再生缘》背景在元代，至今也有七八百年的历史，在她有生之年，孟丽君作过丞相，那么以后漫长的岁月呢？她是否一直活跃在政坛上，而且从来是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如果是这样，那么人民党，民主党对她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只要她愿意，她马上可以把现在广为人知的名字注销，换一个身份，从头再来。
一阵疑惑爬上我的心头：“您既然并不在乎这些，那么当初，为什么执意要拆散德森和卡塔？两党相争，和一时的荣辱成败，并不足以成为您要绑架德森的理由啊。”
孟丽君背靠着太阳，她的头发也被阳光染色，而她的脸却在一片阴影之中，阴影和光明的架线泾渭分明，她灰色的脸显得如此深远，有一种遥不可及的飘渺感，一双眼睛更如古井，从那里看去，你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只看到无数陈年的冰凉的水，井没有底，它连接着一条江，一片海，那里有另一个时空，另一段年华。
她是在哀伤吗？似乎不像。她是在沉思吗？似乎也不像。她将脸微微向右侧，一点金黄攀上了脸颊，阴影却显的更为浓郁。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犹豫和不确定：“你们，对我过去的事情知道多少？如果你们都知道，那么，也应该能够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
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仍然答道：“书中的故事只说道，您辞去宰相职务，下嫁皇甫，夫妻恩爱，三美共夫。”
然后我又忍不住插一句嘴：”恕我不敬一句，如果是我，会选皇帝，他的感情十分真挚。”
孟丽君的声音很平静：“陛下不是不好的，实则，按今天的标准，少华妻妾有三，陛下也是后宫三千，他们任何一个，都不是完美的。我之所以拒绝陛下，自有原因，陛下对我的示爱，并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他是以一种上位者的态度，对我垂怜，仿佛我就应该为此手舞足蹈，欢欣鼓舞，我只可以多谢圣恩地同意，绝对不可以拒绝，那时候的我心高气傲，又春风得意，自尊在心中重比千斤，我不可能接受他。皇甫没有陛下的强势，他对于我，始终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尊崇和敬仰，再加上，他原本，也就是人中龙凤，年少有为，英俊潇洒，再加之原有的婚约，对他倾心，也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我并非不知道和皇甫成亲，就意味着和朝堂诀别，以陛下的性子，绝不会容忍，已为他人妇的我再和他一同指点江山。当时辞官，不舍并不多，一来，我做官本为为父伸冤，二来，当时朝堂中反对我的势力异常汹涌，我的辞退，正可堵住众人之口；三来，当时意乱情迷，自古夫君大如天，为他洗手作羹汤，被我看作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在我有那段奇遇之前，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多读了些书的闺阁少女，生活不过局限在那小小的一隅，绣花，习字，读书，作画，练琴是生活的全部，绣楼和府中花园，是我触目所及的全部土地，当我脱去了宰相官服，走下朝堂，看过万里河山以后，又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虽然心中也曾有不舍和惦念，但是并不强烈。然而，当我真正成为皇甫夫人以后，才明白，自己真正舍弃的，是什么。”
当丽君已经见识过高山的壮美，自然不会再对假山产生兴味；胸中已有沧海，更不会再惊叹于小小的水池；她已经长成了一只苍鹰，皇甫夫人的头衔却逼迫她如一只蜈蚣一样爬行。
“少华的雨露均沾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妻妾间掌风吃醋让我倒足了胃口，我在这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惶恐，并且愤恨，从东面的围墙到西面的围墙一共是一千八百三十五步，从南面到北面的围墙一共是两千零三步，这一个一千八百七十五和两千零三就是我全部的世界。我所过问的就是二房的丫头偷了大房的东西，今天的米和明天的菜应该规定在多少银子以内，张大人的寿宴应准备什么礼物。这些鸡毛狗碎的东西理也理不清，说也说不完，我就在这一地鸡毛里面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从前的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在脑子里飘过来又飘过去。纵然我再拿到了什么奇书，也不过能看看过个眼瘾；想到了什么妙方，也要通过少华，才能流传于世；我的画作被锁在小小的府院里，我的文章，不能再被识人传诵。这种所谓的女人该过的日子勒住了我的脖子，这个庭院变成了一张网，网住了我所有的才华和抱负，传奇消失了，新星陨落了，我曾从井里一跃而上来到了大海，然后有主动回到了井里，这时候，我发现，井口太小，我已经进不去了。”
孟丽君她讲了很久，她的话也许并不是要讲给我听，也不是要讲给路加听，她所在乎的仅仅是这种倾诉的感觉，她如一枚琥珀，用层层的松脂包裹住自己八百年以前的故事和感受，那些愤懑和哀怨，被保存完好，一如往昔，这枚琥珀被放在她的血肉里，心脏里，提醒着她，折磨着她，让她不能安眠。
我和路加都不是好的听众，让她一直说，最后路加打开了卧室里的灯，把它开到最亮，让一切无所遁形，他打断了她。
“那么，当年是如此，可是，这与您绑架德森，派人谋杀卡塔赛尔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一句话，说得重极了，但是对于一个心已经完全沉迷在往事中，而几乎忘记现在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必要的，重症用重药，不拦着她，我们想知道的，她永远都不会说到。
孟丽君不愧于她的名号，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不忿，只是又侧过了一些脸，现在，她的眼睛完全对着朝阳了，她的脸也变成了和金子一样的颜色。
“其实，路加，你应该明白，卡塔赛尔，对于我，有着怎样的意义。”
我替路加插上了话：“她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也拥有着罕见的才华。”
卡塔赛尔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眼睛睁得老大。
“在我心目中，卡塔赛尔并不止是一个弟子，人才，或者女总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美貌，心思缜密又自傲，我几乎是看着另一个自己，在我手上成长起来，她同我一样很快就尝到了作为一个天才应该有的甜蜜，作为一个传奇应有的辉煌，作为一个领袖可以享受的优越地位，以及那种自身价值实现时，所获得的无以媲美的满足感。告诉我们，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事业宝贵的地方。”
孟丽君既然如此爱护卡塔，又何必做出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呢？
“卡塔赛尔陷入了爱情，我自然是不应该干涉的，但是她选择的这个对象并不适合她。民主党和共和党，尽管有着合作的一面，但冲突也十分尖锐，当一对夫妻，两人各属于不同的派别时，争吵和矛盾就不可避免，要化解这个矛盾，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解散婚姻，二是一方放弃自己的事业。”
“天底下，少见有男人肯为女人放弃自己的前途，即便德森愿意，他的家族也绝不能同意，德森实际上并不是单独存在的，他的背上背负了太多。所以只有让卡塔来作出这个选择了，留下或者走开。”
“现在的卡塔和当初的我是一样的，她对自己的爱情和家庭倾尽心血，相比较她的地位她的前途而言，她也许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投到人民党的一方，尽管她明晰这么做的后果。”
我终于明白她说完这一番话的意义，“您的意思是，您绑架德森，只不过，是不甘心她像您“
“只是不愿她重蹈覆辙。”
八百年前，叱咤政坛的孟丽君褪下朝服，走入窄小的皇甫宅院，为了他们忠贞爱情。
八百年后，明日新星的卡塔放弃面前的康庄大道，投入人民党，为了他们至死不渝的爱。
孟丽君后悔了，在八百年的岁月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检讨当初的得失，她觉得在那条岔路口她选错了方向，换来了几世伤心。当她看到自己的爱徒也面临着同样的选择，她选用了一种最极端的方法，逼她作出留下的决定。
“那么，您为什么要使德森变成这个样子？既然您对他没有怨恨，又何必下重手。”
她苦笑了一下：“我抓他，不过是为了卡塔，我们将他从飞机上带下后，把他安置在康城大厦的顶级包间里，那个房间在第二十七层，我曾经去考察过，那里的条件非常优越，比较舒适，它的外层是光滑的玻璃幕墙，没有可以攀爬所需着脚点，因而窗户可以打开，保证里面有新鲜的空气。德森在刚刚进去的时候还很冷静，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甚至在送给他三餐的的时候，他还会颔首道谢，并想尽一切方法要跟我接触，声明，他的家庭非常富有，如果是求财，家里的人一定会答应。当然，我当时政务非常繁忙，并没有理会他。三天以后，德森的耐性，逐渐用光，开始急躁起来，无论我们送进去什么东西，都会被他砸烂，排遣去送东西的人，也会遭到他的狂暴攻击，他用吃饭的勺子戳破了台灯的灯罩，用刀撕裂了床单和被子，把叉子，插入了我一个手下的胸口。我们不得不送进去一床又一床的床单，一盏又一盏的台灯。第六天的晚上，他安静了下来，我的手下向我报告说，他们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松了一口气，半夜十分，他们听到了一声高叫。德森他从窗户里摔下去了，他将自己毁坏的床单，用刀子割成条状，把他们一根连一根地系好，为了以防万一他一共做了两条绳子，把两条揉在了一起，她靠着这条绳子爬到了第九楼，十六楼的一个人开了窗户，打开的窗面波动了她的绳子，他在空中,没有其他的依托,自然无法抓稳，他就这样摔了下去，摔坏了脑子，他疯了。”
我接着说道：“也许记得，所以他对路过的漂亮女人总是缠住不放，也许记得，所以当我遭遇危险，他会迅猛地扑过来，奋不顾身；也许记得，所以不会说话的疯癫的他，三年来就说过两个音节‘赛斯’。”
我们一同沉默，沉默在有时，是表示对一个人的最高尊敬。
“我曾经打算把德森的下落告诉卡塔，但是一来但是赛斯并不知道是我绑架了德森，我这么做无疑是自曝短处，二来疯掉德森除了让赛斯也恨得疯掉外，没有任何帮助。我曾经把德森送到中最好的疯人院，但是他很不快乐，郁郁官宦，他喜欢留恋街头，在垃圾箱里找吃的，固然他这样让我很不忍心，也总是无能为力了。这个时候卡塔给了我一个电话，电话里她只反反复复质问了我一句话——德森在哪里，这个时候我沉默了，彼时，她可能是终于确定绑架德森的元凶，在电话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吸完了之后她就挂上了电话，不让我再说一句话。”
我也叹息了一下：“是不是从此，卡塔赛尔就开始了她的报复。”
“不，是威胁。”
我惊异道：“威胁？”
“她对我说，如果一天不交出德森，我就要杀你们四个其中的一个，两天不交，就杀两个。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
我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病房里的一切已经让我有些不堪忍受，这就是她对我们痛下杀手的原因？为了一个他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的路边疯子。
“抱歉，我不能谅解卡塔的行为，绝对不能。”
“你原谅或获不原谅，已经不重要，当时我也非常震惊于她的言辞。我以她为骄傲，但是我不能放任她去伤害无辜的人的性命，我喜欢她的桀骜、聪慧和自大，她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松柏，突然间，这棵松柏变成了一池害人的水葫芦，为了自己的目的，威胁到了所有人的生存，此时，我能做的，就只是斩断它的根须，结束她的生命，让她无法为所欲为”
她哀伤地笑了起来，爱上的笑容因为它的矛盾特别能打动人心。
“我派人用枪击中了她的胸口，其实这和我自己扣的扳机没有差别，她的就职演讲是最好的机会，我让杀手走了进来，在把他化妆成为在场的警卫，她竟然不逃也不躲，露开胸口的会徽，满脸微笑地迎接子弹，她的眼睛一直就看着我，然后她倒下，鲜血染红衣服，我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回首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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