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念》灰尘老鬼

12、木偶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浅色的衣摆边泥迹斑斑。一群人狼狈地在山间行走，出奇地安静。除了凌乱的脚步声和虚弱的喘气声，竟也没什么声音了。
　　舒宁如提线的木偶，毫无知觉地跟着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说。谢致在舒宁的身旁护着她，脸也是绷得紧紧的。他明显是生气了，而且气得很严重。
　　当他们走过一条全是小石子的路时，舒宁一个不留神才上了一个锋利的锐石。“咝——”舒宁倒吸了一口气。石头划破了她的脚，在厚厚的鞋袜的包裹下，她依然能感受到鲜血的流出还有划破皮肉的痛。
　　谢致扶住了舒宁，弯腰查看舒宁的脚。程释在前面回头看，原本不好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很痛？”谢致问舒宁。舒宁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程释，小声道：“无妨，一点痛罢了。”
　　“一点痛——你现在可真是能忍。”谢致心中不悦。他也没起身，而是搂住了舒宁的腰，将舒宁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舒宁抿了抿嘴唇，眼神不住地往程释那里飘。
　　程释沉沉的看着他俩，眼里波澜汹涌。“走吧。”扶住曾扬扬的沈秦担忧程释立刻爆发，便催促他接着走。程释也没多说，拧头就走。
　　“你何必在他面前演这伉俪情深？”舒宁揪揪谢致的耳朵，小声说。
　　谢致冷哼一声，“爷爱怎样就怎样，你一个妇人管得真够宽…….你如今可想好了对策？”
　　舒宁垂下了眼眸，“没有。”
　　“你！”谢致恨铁不成刚，正想长叹一声，却间程释在前头的手势——蹲下，隐蔽。谢致止住了话头，抱着舒宁躲在了一棵高灌木后。舒宁放眼到远处——前头就是灵山底，灵山底山洞前的灌木折了数枝，显然是有人进入了。
　　程释抬手向亲卫兵打了个手势，然后微微起身，放缓了脚步走上前。数十个亲卫兵也学着程释，悄悄上前。他们的手都紧握着剑柄。
　　一会儿，程释和亲卫兵将山洞口给围住。舒宁在灌木后看着，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一、二、三！程释轻轻比划了三下，亲卫兵就冲进了山洞！程释紧随着进入山洞。山洞中有俩人！程释认出了被捆住了的曾白，曾白旁站着一个蒙面的高个男子。男子持剑，见程释等人闯进来，立刻提起曾白将剑比在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在向前一步，我就杀了这个狗贼！”男子中气十足，对着程释怒吼。被堵住嘴的曾白呜呜地叫着，也是一番惨像。程释静静地看着男子，也没立刻有下步行动。
　　洞外的谢致、舒宁、沈秦和曾扬扬也都进洞了。曾扬扬一见到剑刃指着父亲，忍不住大哭起来。
　　“曾大人，你这个女儿养得真是不错。”程释回头扫了一眼曾扬扬，“闭嘴。”二字一出，曾扬扬立刻住了声。舒宁看了看男子，眉头微皱。男子余光恰好也扫至舒宁之处。
　　“放我走。”男子简洁地说。
　　“放你走——程某人为什么要放大侠走？噢，你觉得你手上有曾大人这个筹码对不对？”程释停了停，“曾姑娘，你睁大眼睛看着，我如何将你父射成刺猬。”程释身边的李长平递给了他一把弓弩，程释随手接过，接上弩箭随手抬起。
　　男子不为所动，“那大人就且看，是曾白先成刺猬，还是他脖子先被割断。”曾扬扬呜咽了一声，沈秦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哦？”程释放下了手，偏头看向舒宁，露出了罕见的微笑，“夫人练过弩弓吗？不如由夫人来开个头，讨个彩？”
　　男子的面色微动。
　　“……好。”舒宁应声上前，接过程释手中的弓弩。她正身，抬手——箭头直直指向曾白。程释站在舒宁身后，离她还不足半寸。“她的弩箭，使得是极好。”程释的气息拂至舒宁光洁的脖子上。
　　“若是这样，我使得可就不如她的了。”舒宁按下心神，活动了脖子时不经意的按下弩箭——弩箭射了出去射中了曾白的手臂！曾扬扬大叫一声。可这还没完，舒宁立刻又上了另一支箭，随手又射出，射穿了曾白的另一条手臂，射中了蒙面男子。男子闷哼一声，持剑的手微微松动。
　　时机到了！程释抬脚扫起了一粒石子，直击蒙面男子受伤的手臂。程释用了十分的力，男子的手松开，剑落在了地上。亲卫兵一涌而上，救下了曾白，将蒙面男子包围住。
　　“行了，将他直接带回大理寺。”程释没再看曾白和蒙面男子一眼。“夫人的弩箭，用得不比她的好……她一向是百发百中。”程释言罢，信步走出山洞。
　　“你什么时候会用弩弓了？”谢致搂住舒宁，他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连剑都不敢握吗？”
　　“我一直都会用，只是暂时给忘了。如今才记起。”
　　舒宁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我还是退步了。”她心想。
　　蒙面男子被押着经过舒宁身边的时候，冷笑一声。舒宁注视着蒙面男子离去。这时李长平跑到舒宁的身边，恭敬地对她说：“谢夫人，程总督邀您去水坊。”
　　“水坊？”谢致皱起眉头，“那是哪？”
　　“我想我知道。请你告诉程总督，我稍后就去。”舒宁点点头。
　　“你真的要去？”谢致睁大眼睛。舒宁安慰地拍拍他，“是的。在来的路上我就知道他会叫我去。你放心，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
　　谢致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了好一会儿舒宁，迟疑地开口，“你怎好似运筹帷幄。一点都不像曾家小姐哭倒时的冲动样。”
　　舒宁抬手摸摸面纱，“可能我的演技太好。”“演技太好——你自来京都都是一副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模样，如今却说是演的。”谢致握住舒宁的手，语气放到极至的温柔，“你脚受伤，我和你去，我不进去就是了。”
　　舒宁哑然失笑，“你呀，还是怕我出事是不是？你要想跟，也没有人阻拦得住。去吧，一起去。”她看向程释离去的方向，眼中流露出在京都从来没有过的恨意与冷漠，
　　那一刻，她从温婉贤淑、胆小心软的许舒宁终于变回了娇生惯养、狡猾心狠的苏安然。
　　远处雾气蒙蒙，青山半隐。
　　她本不想那么快将迷雾给拨开，却因为程释的狠辣不得不提前走这一步棋。程释拿捏准了她的软肋，逼得主动露出破绽。她实在该想想如何提前解决与程释的纠缠。
　　苏家灭门后传出程释如何如何的深情，她听了只是嗤笑一声。她不信，不信程释是长情的人。屠刀都高高举起了，哪来的情深，哪来的留念？
　　既然天下人都这样觉得，那她不妨装上一装。不过是装出徘徊不定，装出爱意缠绵。
　　易如反掌。

　　程释坐在榻上，案上是亲手泡的好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舒宁，一点掩饰都没有。“请尝尝我的这杯茶。”程释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看着对面的女人优雅地浅饮一口，“程总督的茶，很苦。”舒宁弯弯眉眼，笑得狡猾快意——即使隔着面纱程释都能感觉到。
　　程释饮了一口自己的那杯，指腹轻轻摩挲这茶杯，“苦，的确苦。”
　　何必喝着苦的茶，何必给自己遭罪？
　　愿挨罢了，哪有那么多缘由。
　　恍惚之间，才发现这么久了。
　　“程大人，您肯定疑惑我是如何知晓山洞的，是不是？”舒宁说。
　　单枪匹马，开门见山。程释的皮笑了，这才应该是她，这才会是她。“你冷吗？”程释轻轻问舒宁。舒宁挑起眉头，“冷？这炭火烧得这么旺，怎么会冷。”
　　“你应该很冷吧？毕竟是大雪，你又受了伤…….”程释说着对不上的话，眉眼温柔得像流水。“那天的雪真的是大，大到掩盖了你的点点痕迹。我却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
　　舒宁的心狠狠的颤了一下，她欲要起身，“程大人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安然，你掉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
　　安然。
　　哦，安然。
　　“你是不是恨我入骨，安然？”
　　程释静静的凝视着对面的女人。安然长大了，是一个有主意的姑娘了…….或许说她一直都是这样。
　　“我不是她，你别想了。”舒宁淡淡道。“她掉下去，双腿双手都摔断了。”
　　“你不是安然，你又怎知她断手…….断脚。”
　　钝刀来回划着程释的肉。像是折磨，又像是提醒。
　　断手断脚，她一定很痛很痛。家中父兄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连轻轻拍一下都没有人舍得，却要承受断肢之痛。
　　“若苏伯父与苏家的兄长们在黄泉之下知道你受如此之过，必会痛彻心扉。”
　　凡人必有逆鳞，而程释就直直地踩在了许舒宁的痛点上。她瞬间就被程释激怒。她怒气匆匆地捏着程释的领子，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当年你如何的对苏家落井下石，我可是全部知晓的！你就不怕亡灵夜里来寻你报这灭门的仇吗！”
　　程释眼睛微微眯起，“哦？安然，戳着你的痛处了？”
　　舒宁一僵。她放开程释的领子。“我不是苏安然，我亲眼见着她死的。”
　　“那你把面纱取下来”程释指尖抚上舒宁的面颊，“来，脱下来吧……”舒宁连退数步，“你不信？那你看看这个。”舒宁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玉簪通体盈透，除了几朵徐徐染开的白梅别无装饰。
　　程释的目光聚集于玉簪上。
　　“她死前我也在旁，她亲自递给我，叫我帮住她报仇。她不是死于坠崖，而是心绪郁结。”
　　“我不信你。”
　　还是不相信。
　　舒宁微微地笑了，“我与谢致本就是真真切切的夫妻，一点都不假。将来我与他的孩子必是要姓谢，成为新一任的谢少主……程总督，你的安然会为了报仇雪恨而委身与于人吗？”
　　安然的性子刚烈，不会直直咽下这样的委屈……
　　骨气，是她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
　　程释一直都这样想，一直都这样认为。
　　失望与悲痛卷席而来，间程释一次又一次淹没。程释眼中彻底空洞，神采全无。舒宁拽紧了手中的簪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那你是谁？”
　　在舒宁推开门的那一刻，声音悠悠地传来。
　　她顿住了。
　　她是谁？
　　“我只是一个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