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南桥》巨目刺身

1、戏遇

　　李致之生性是爱戏的。
　　这要是从他手下每日打不了几个照面的下属问去，绝非有几个会相信的。一想到常日里不苟言笑面相老成的李先生没事喜欢摇着折扇背起一只手在屋子里缓缓踱着步，吞云甩袖一句一笙箫的唱戏光景，不禁全都撇着嘴直摆头。

　　李致之还在广州国民政府当政治训练部部长那会儿，爱极了粤剧。那时国民党的势力范围内还算平稳安定，他的工作也轻松，赶着天气晴好就会去戏院听戏。泡一壶茶上几盘小点心往二楼正对戏台子的特定席位上一坐，首板一响，那一整个下午就好似在台上的风里月里悄无声息消磨去了，几盏茶放下，院外便是暮色四合。李致之点了某个唱得合他心意的角儿，差人赏了些洋钱，就摇着扇背手离去了。

　　这大抵就成了他平日里唯一难能可贵的爱好，而且听得久了，便入了道，耳根子也细致起来。而当时正是广东粤剧革新潮分流而至的时期，多的是唱戏的生旦净末丑平地而起，只是这流派一多，变化一乱，好的坏的混作了一团，良莠不齐，戏园子里又出戏不断，倒也难分得清哪些有真本事，哪些是随流者。
　　但李致之可是分得清的，他常听的几位名角儿都是唱了好些年的戏行子里的前辈，偶尔也在煞科之后坐在一起喝酒交流过一些。不过新冒出的小角儿也是有好些练了真本事的，就瞧他往台子上一站，踩着节奏的步子可准确稳实，垂眸甩袖之间可轻盈有余，平喉出嗓之音可扣人心弦，再加之表情动作，以及爆肚发挥。这要求可是不低的，因此李致之听来听去，也没见着个真令自己叹为观止的新角儿。

　　那戏园子里的老板经常见着他手下的人就问，李大老板几时来听戏？我给专门安排最好的角儿来唱，再温些上好的花雕，保证伺候得周到！

　　临近新年，华灯初上之时花街就张灯结彩繁华绚烂起来，路边上的霓虹彩灯从街头连到了街尾，细细绵绵花虫般的灯光汇聚成明亮如柱的光色海洋，还浸在落日余晖下的天空被渲染得光怪陆离。
　　李致之坐在车里，因为人群拥挤只能放缓了速度行进，他一见着这种热闹光景就头疼得很。尘世喧嚣，说的既是平常之幸，也是这混沌乱流，他可不爱这词儿。

　　前几日梨园老板在听戏的时候跟他提及了这些时有个巡演的戏班子，唱的是本土粤剧，班子不大，三十来人，听说那小生和花旦是极佳的，一路唱来，无人不称，无人不赞。
　　李致之起了些兴趣，说既是来了那我肯定捧场，有幸碰上个好的，我还得请他给我多唱几场。
　　他年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又是个喜清净的人，不讲究个什么喜庆热闹。他心里琢磨着，快过年了走哪儿都是人，戏院子里肯定也嘈杂得很，倒不如他花些钱请那戏班子来家里搭台子唱，乐得他偷个清闲，也讨个满足。

　　于是这事儿说好了没过三天，李致之收到了梨园送来的戏桥，头一日演的是新江湖十八本里的《金叶菊》，李致之以前听过几次，只因内容不是他爱的那一出所以记得模糊了。他遣人回了梨园的邀请，称明日开场前一定到。

　　是夜，他温了壶酒，喝了半壶睡下。月色如洗，窗外清凉雾色幽幽绵绵，李致之哼着曲儿入了眠，梦里还萦绕着那红线女的细腻软腔，丝丝入扣，化雨成云，牵出那远山薄雾，细丝春风，倒是一派安稳。

　　翌日，李致之穿了身黑色长衫，摇着扇子就去了梨园，梨园老板特地清了场子，于是他抬脚进去的时候，台下空无一人，清一色安放整齐的桃木桌椅，场子看着倒是气派。他上了二楼平日里习惯坐的那桌，那老板吩咐人端了一壶冒着温吞热气的花雕上来，斟了一杯递到李致之手边，讪笑道：“先生何时说好，咱们就何时开始。”
　　李致之举了杯子微微颔首，一股醇郁酒香扑了上来，他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场了。

　　首板响，笙箫起，幕帘缓缓拉开，一蓝布粗衣白面老生随着节奏走了出来，眉眼有神，平喉开口，声音沉郁，掷地有声。李致之蹙起眉头凝视几分，直到唱过了三五句，见那帘后又走出个月白华衣的红白面小生，头戴红冠黑纱帽，轻摇文袖，身姿有形。他盯着那小生的一双上挑凤眼，乌瞳精眸，眼光流转，一开口便是一阵清溪细水的婉转南音，玲珑清脆，不事雕饰但极具堂皇华彩。李致之屏息看去，直看进那对眸子里，耳边仿佛响起笃笃足音，回荡于青石小巷，转身却不见来影。而眼前还下着绵绵细雨，雾水湿了衣，目水却湿了心。

　　那阵婉转花腔，结束于一声细腻长叹，小生甩袖退去了幕后，李致之却不知那花影重叠的柔弱身影是何时消失在视线中的。他低头喝了口温酒，竟无心再去听那后头的戏。

　　台上转瞬便是一生，台下垂眸便过一梦。唱戏的人和听戏的人，都是痴痴傻傻，搅不清白日黑夜的主儿，这头帘幕才一拉上，锣声一起，就是一个故事的结尾。李致之再抬头问是什么时辰，边上的人回了一句，天色已沉，先生该回了。
　　他捏着下巴沉吟半晌，忽然叫来梨园老板，摆手赏了些银钱，起了身却又落了回去，思忖再三还是问了出来：“刚才台上那红白面小生，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头？”
　　梨园老板立即会意：“您说的是方缱呐？他可算是个名角儿了，文生能唱，可唱得最好的却是反串花旦，这个班子就数他最会赚钱啦。李老板有兴趣的话我现在把他叫来给您见见？”
　　李致之抿着嘴唇摇头：“不了，改日我再来罢。”
　　他背手下了楼，出戏院子时，外头已披了薄薄月霜，华灯也亮了。不远处的街头还有一群毛头小孩儿举着烟花你追我赶，那细碎金黄在寒冷的夜里成了一团火，牵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像是有生命似的，于黑暗中闪着，跳着。
　　他钻进了车里，嘴里呼出一阵白色的热气，紧接着车子发动引擎，缓缓驶进了浅浅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