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杀手]我的名字叫L》无限天龙

6、第6章

　　四天前，伊泽尔·坎努家。

　　伊泽尔·坎努早上起来的时候心情很好。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好像是她预感到有事要发生。她在家中醒来，躺在熟悉的床上，电子钟模拟清晨的日光散发出柔和的光线，智能家居系统播放鸟儿的叫声。那是什么鸟，斑唧鹀(Spotted Tawhee)？她懒懒地望着天花板。斑唧鹀，斑鸠，麻——她并不太关心，伊泽尔知道那些鸟都灭绝了。
　　她开始想象一只鸟会是什么样的，她会在每天醒来后花五分钟发呆，今天她要用这时间来幻想一只鸟。她想亲眼看看鸟是什么样的。她太年轻了，才二十多岁，真实的动物在她出生前就几乎绝迹了。她只能凭借自己出生前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资料想象动物的模样。从伊泽尔这一代开始，真实的人类再也见不到真实的动物。而对于她的孩子，六岁的哈坎来说，“动物”这个词的含义由电子动物定义。他只能在早于他母亲的故事里听到看到这些神的造物，然后感受人造的假魂灵。
　　神的造物岂能等同于人的造物？真实的鸟和电子鸟能一样吗？她不怀疑电子动物的制作技巧，但是，但是……她觉得真实的鸟总会和电子鸟有些不同。
　　伊泽尔呼唤家中的人工智能，要求它调出斑唧鹀的影像资料。斑唧鹀那猩红的眼睛吓了她一跳，一瞬间，恶心和反感涌上她心头。但最终对动物的同理心战胜了她的本能，她开始欣赏起它小巧可爱的身形和柔软的羽毛。鸟儿饱满柔软的腹部看起来非常可爱，伊泽尔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她很想摸一摸真实的小鸟。

　　她是华裔越南人和印第安人的后代。她父亲每次谈起被毁坏的自然的时候那捶胸顿足的模样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我们是自然的孩子。”他说。她和查斯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查斯科只比她年长三岁，他也从没见过活的动物。
　　“白人的恶行惹怒了神灵，这是神灵对我们的惩罚。”父亲说。然后他会给两个孩子讲述真正的印第安人是如何崇拜自然的神灵，而恶魔一样的白人如何毁掉了它。
　　她母亲的家族是中国南方某个城市的一个名门望族，伊泽尔的外祖父在白人殖民开始之后举家逃亡到越南。逃亡的人没有根，一个偌大的家族一下子散了，她的母亲对中国的记忆所剩无几。对尚且年幼的母亲来说，越南是她的根，湄公河是她的故乡。她常跟伊泽尔讲起潮湿炎热的湄公河，讲起碧蓝的天空和青翠的高大树木。她像她的丈夫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看一眼自己熟悉的幼时美景，可惜这个梦永远破碎了。

　　但是，对查斯科和伊泽尔来说，越南的湄公河不是他们的家，印第安的保留地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是放射尘埃下的洛杉矶，是万千破旧白色房屋中的一间。对哈坎来说，他的家也不是地球，而是遥远的外星殖民地。殖民带走了伊泽尔父母的故土，带走了伊泽尔和查斯科的家园，现在又带走了哈坎。哈坎，她的孩子，她的珍宝，也是伊泽尔痛恨殖民的最大原因。然而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能留她的孩子在地球上，不能留他在污染里长大。她生孩子的时候伤到了自己，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她将留在地球日夜被放射物侵蚀，而把哈坎被托付给兄嫂，去那不知名的外星。
　　被殖民者的后代终于变成了殖民者，可是伊泽尔没有感到一丝快乐。

　　收回思绪，伊泽尔看了一眼闹钟：早上六点。她打开个人终端，查阅起邮件和短信。移民广告、电子宠物广告和食品广告塞满了她的邮箱，伊泽尔不耐烦地将这些垃圾邮件全部删除，起床准备去工作。
　　伊泽尔·坎努身为一个出身平凡的少数族裔的混血女性，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听起来，这像是一位少数族裔的美国梦奋斗史，不过她自己心里清楚，所谓公司，不过是由她自己担任的董事长、CEO、财务经理、广告经理、执行部长以及清洁员所组成的事务所，平日里解决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事。这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丈夫或妻子背着自己的配偶出轨，对方想搜查证据或者出轨方想毁灭证据；某人正经历财务危机，需要伊泽尔·坎努的“专业意见”来应付一些账务；一位不得不摄取大量“止痛药剂”的可怜患者要进行面试，或者他所在的公司要举行体检，这时候他就需要一些额外的帮助来对付过这些检查。
　　她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但伊泽尔是个自由派，她对所有工作一视同仁。处理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不过是谋生手段，她毫无心理负担。她一向如此，视规矩为无物，在法律和规则的边缘行动，她的父母常常感叹她的性格不知是随了谁。她的兄长，查斯科，则是个循规蹈矩的正经人士。他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结婚，然后满怀对未来的期待殖民了。伊泽尔第一次认同查斯科的为人处世，是在她托付哈坎给他的时候。哈坎跟着查斯科比跟着自己好太多。

　　而在这些工作中，伊泽尔经手的最私密、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业务，是给仿生人安排逃亡路线。

　　伊泽尔起初成立她的所谓公司的时候，已经预见到了她会有生意惨淡的日子。诚然，有的时候她的生意很好，那些出轨的、嗑药的、挪用公款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找她。但有时，她的公司十天半月也不见一个访客。

　　那时候，快一个月，她的公司无人光顾。她有一堆账单要付，还要打钱给查斯科。倒不是说她的哥哥一家以哈坎为由压榨她，正相反，查斯科和他的妻子从不和伊泽尔要钱。他们将哈坎视如己出，把他照顾的很好。
　　可是就算查斯科不说，伊泽尔也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容易。何况她为了孩子，也要坚持给钱。

　　皮耶罗·布鲁诺找了她两次。他第一次就是这时候找上门来的。而伊泽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她需要钱，喜欢钱，也不太守规矩。可是跟仿生人做生意——这任务既危险又危险，况且还危险——总之就是个危险。仿生人和条子，她哪个都不想招惹。
　　第二次他找上门来的时候，伊泽尔生意正红火。但这次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哈坎病了。

　　伊泽尔没等布鲁诺说完话就打断了他：“我一单能挣多少？”她是那么急切，听到布鲁诺的报数以后马上就点了头。
　　从此以后伊泽尔就过上了紧张刺激的生活。她的任务不难，就是找找房子、安排一下出行，找几个认识的“朋友”造假身份。她一开始有些怕仿生人。谁不怕呢？尤其是在大停电之后。她尽量不接触他们。可是接触了几个仿生人之后，伊泽尔觉得他们也没那么可怕了：他们几乎像个“人”了。如果不是布鲁诺提醒，她真的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人类。

　　伊泽尔吃过早餐，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工作。这时候她的个人终端响了，来电人是“老布”。
　　不知怎么，这铃声竟吓了伊泽尔一跳。她为自己的失态赧然一笑，但是紧张的情绪并没有消除。这是皮耶罗·布鲁诺。他怎么这么早给自己打电话？伊泽尔的理智告诉她，这可能只是一个紧急任务。这种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是今天她觉得不对劲。

　　“早上好，皮耶罗。”伊泽尔接通通讯，语气轻快地跟布鲁诺打招呼，但她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视频里的布鲁诺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伊泽尔从没看见他如此惊慌过。
　　布鲁诺没有跟她问好：“伊泽尔，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别回家，别去你的公司，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快！”
　　“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富兰克林·鲍尔斯要来了，”布鲁诺恐惧地说，“它疯了，完全疯了。它杀人了，它杀了人，它杀了两个警|察！”
　　伊泽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富兰克林·鲍尔斯？”她记起这是去年的任务之一，“他怎么啦，突然失控了？”
　　布鲁诺看着她疑惑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压抑住了情绪，看起来理智了些。
　　“我得跟你说实话，伊泽尔。”伊泽尔看着他，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布鲁诺移开了目光，不敢和她对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那些仿生人，我把他们卖了。”
　　伊泽尔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她呆滞了一下，问道：“卖了？’卖了’那种卖了？你卖给谁？谁愿意买一个叛逃的仿生人？”她倒吸口气。不祥的预感成真了。太多思绪涌入脑海，一瞬间她竟然完全放空了脑袋。

　　“这玩意儿其实大有市场，”布鲁诺嗫嚅，“总之，富兰克林·鲍尔斯先是发疯杀人，然后它不知怎么逃来洛杉矶了。现在它知道我们倒卖仿生人的事情了，它要来找我们报仇。”
　　整件事情越来越不真实了。伊泽尔后退一步，跌坐在沙发上。她感到一阵疲倦，她需要什么东西支撑她。

　　倒卖仿生人，倒卖逃亡的仿生人。这句话来来回回在她脑海里翻滚。她甚至不愿想是谁要买这些仿生人，买去是要做什么。她从前帮助仿生人逃亡，还可以给自己一些道德上的安慰：她是在为可怜的仿生人做好事。现在她突然成了迫害仿生人的帮凶，赚着仿生人的血泪钱。
　　这一切转变发生的太快，她甚至都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现实情况。

　　“是‘我’，不是‘我们’，”她突然说，“你得告诉他们，是你自己干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伊泽尔感到一丝恐惧。她不想被一个叛逃发狂的仿生人盯上。何况，她的确不知道这件事啊！
　　“这已经不重要了！”布鲁诺在屏幕那头对着她的虚影大叫，“它们最后都会发狂的，它们总是这样的，这群假货！”他一下子变得非常愤怒，恐惧似乎暂时脱离了他，“那群不知感恩的垃圾渣滓，不管我们做了什么，它们总会背叛我们。它们没有理智可言，那弱智一样的脑袋一旦被仇恨占据，它们就只知道搞破坏！”
　　伊泽尔从心底觉得这话大错特错，但她此刻没心情反驳老合作伙伴。巨大的荒谬感袭击了她。再次开口时，她看起来已经很平静了。
　　“你刚才说什么，要我别回家，别去公司？”
　　“对，别回家，别去公司，”布鲁诺点头，“那家伙知道我们住在哪儿，我们去哪里工作也很容易查到。总之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你呢？”伊泽尔问。
　　布鲁诺露出一个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诡异笑容。“我就在这儿等它，哪也不去。”

　　布鲁诺最后的诡笑给伊泽尔心里增添了一丝惧意。没时间多想了，她简单收拾了行装，马上赶往她为仿生人准备的住所之一。她为仿生人准备的逃亡路线此刻派上了用场，而如今，她才是逃亡者，身后追赶着一个仿生人。
　　伊泽尔心惊胆战地在房子里缩了三天。她不敢随意和外界联络，个人终端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一赶到藏身之所就找了个电话亭给布鲁诺打电话，告诉他有事就在早上五点或晚上六点的时候打这个号码。
　　屋子里没有人工智能，没有网络，没有电话。伊泽尔尽量不出门走动，还好她给仿生人准备了不少速食食品，不然她就要想办法解决三餐。在屋子里待得越久，她就越觉得讽刺。人类和仿生人的追捕身份如今掉了个个，对方适应良好，而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极不习惯。
　　第一天，伊泽尔提心吊胆一整天。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她坐立不安，一直在房子里踱步。第二天，她稍微适应了些，主动找书来看。她给仿生人准备的都是介绍社会历史的书籍，便于对方融入人类社会。她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逃亡者的身份。第三日，她已经适应了这危险的新环境，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整整三天，伊泽尔的神经都紧绷着。一旦她适应以后，虽然理智警告她危险未曾远离，可是她已经感到疲倦了。伊泽尔松懈下来。她终于能喘口气，也能勉强思考了。
　　布鲁诺没有给她打电话，一个电话也没有。伊泽尔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信息的缺失让她紧张，可是她安慰自己：平时她也会告诉仿生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次说不定也是这样。
　　仿生人也会紧张吗？她想他们会。她想他们也会感到恐惧，感到愤怒，他们也能体会人类的情感。不然他们为什么要逃跑？人造的工具不会有思想也不会有感情。这一刻，她顿悟自己体会到了仿生人的情感。
　　这个念头击中了她。她的人生从三天前开始就拐了个急转弯，往荒谬的路上一去不返。仿生人刚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已经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社会上对关于仿生人的伦理道德问题争论不休。支持仿生人权利保护的人声称仿生人也有情感，人类将其仅仅作为工具是不道德的。另一群人则辩论说仿生人就如同人工智能一样，是假的，他们不能通过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就是最好的证明——这群披着人造皮囊的机器根本没法对其他生物产生同理心。不论如何争辩，两方的关注点只有一个：仿生人能体会人类的情感吗？
　　现在，作为一个人类，伊泽尔·坎努竟然开始尝试理解仿生人的思想和感情。人类，傲慢的人类，自以为是万物的灵长。如果有一天仿生人占据了主导权，他们是否也会要求人类体验他们的感受？
　　那只斑唧鹀又浮现在她脑海里。鸟，电子鸟，人，仿生人。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区别？电子鸟与鸟的区别真的有那么大吗？两者外观一样，叫声一样，都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渴了喝水，自然召唤时也会撒尿拉屎。也许的确不太一样吧，电子鸟不会生病，永远也不会。就好像仿生人也不会一样。仿生人还能抵抗放射物、力大无比、速度奇快，他们学习的速度也让人吃惊。人类呢，再不殖民也要像动物一样灭绝了，整天泡在放射尘埃里，脆弱可怜的基因链时时刻刻受着威胁。留在地球上的人要么是出现基因缺陷无法生育，要么是有基因缺陷被强制绝育。
　　生育。那是仿生人永远也学不会的东西。伊泽尔想到了自己的宝贝，她的哈坎，她的生命延续。也许仿生人和人类到底是不同的，仿生人永远也不懂什么是生命的延续。
　　伊泽尔的心思千回百转，她感到一阵疲惫。她已经不在乎仿生人了。她甚至没有那么在乎自己的性命了。她的孩子才是她唯一的牵挂，她自己又朝不保夕，她不想将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思考哲学问题上。那么多专家教授都没能研究透彻的问题，她又能想出什么？她想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好像世界会因为她而改变似的。

　　伊泽尔开始考虑后事。她实在不愿想这档子事，但是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她不知道条子会不会发现自己做的违法交易，不知自己有多少财产会被没收。她很庆幸自己给自己买了保险，起码她还能给哈坎留点东西。
　　她清点起她的财产。她还是不敢打开个人终端，还好她的记性还不错，她凭纸笔和记忆就能估算出她的资产。

　　股票、银行账户、贷款、房产……
　　伊泽尔猛然抬头。
　　那本账本！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过节，我给自己放了个假。
大家春节过得好吗？
可能对读者来说，作者更新是惊喜。其实对作者来说，读者的留言才是惊喜。虽然不多，但是谢谢你们给我的留言。
·
注：
本章中借用小说设定，即身体有缺陷的人不能移民外星。其实小说中主要描述的是被放射物改变基因的人不能殖民，但是我觉得既然殖民这么严格（在小说和电影中都是），那就设定残疾和有缺陷也不能殖民。
伊泽尔·坎努因为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不能殖民。她的孩子哈坎还没有被放射物侵蚀，可以跟她的兄长一家殖民。
另外，小说中留在地球上的人为了阻挡放射物，会穿笨重的铅防护服，但是电影中好像并没有这个设定。本文折中，设定还是有放射物（毕竟电影里也有），但是忽略防护服。
·
有时候大家可能会看到前面的章节更新了，一般情况下大家忽略就好了，多数是我删掉一行字或者是捉虫，不阅读更新后的版本完全不影响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