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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 ...

  •   【正始十八年,三月初九。】

      姑苏春日可能来的还不够早,也许春风也还不够暖。

      褚徵又病了,红意与她本都以为只是那日风吹的久了些,一场小风寒罢了,而后才知是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延了几日请了许久大夫,却总不见好,又或是好了又坏,起起伏伏,缠在身上。

      大长公主同赵国公都是身强体壮,能带兵打仗亲自上战场的人,唯有的一个女儿却生来便十分体弱。褚徵年幼灌过许多汤药,便是调养许许多年后,及笄了嫁了人,都会在换季之时有些小病小痛。身旁的人也习以为常,在雍京时府里总备着最好的大夫。

      这样的大病,却已是许多年不曾有了。姑苏的大夫说不出病因,也都觉得是风寒所致,用了许多药,却总不见好。

      原以为姑苏是块宝地,这两年也有幸不曾有什么疾病,如今才知是预备了些大的礼,在特定的时候一股脑送来。

      褚徵便坐在厅里,端着一盏茶,面色不太好,旁人生病是面如土色,她却越发的白,一点血色也瞧不见的白。

      檀木窗外种着的绿植都偷偷爬上了窗,褚徵抬眼便能见到那抹绿意。

      落日的余晖轻轻铺在它身上,泛出莹绿的光辉,有着生的向往。

      开的可真好。

      人一病起来,便总觉得寂寥孤苦。

      这几日她总隐隐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看着红意忙来忙去,也隐隐有些想念雍京,想念父母双亲,家中族人,贺浴酒,想念着那些年少时的快活时光。

      珠帘被轻轻挑起,褚徵听见了声响,扭过头去看,便见着那个意料之中的人。

      是了,意料之中。

      这些日子除却红意贴身照顾,便是徐裴文为她奔走忙碌,许多难寻的大夫,都是他寻来的。

      褚徵抬眼都能瞧见他眼下的乌黑。

      “早晨才来了一回,如今又来做什么?”

      “放心不下你,哪里静得下来。今日如何了,身子可舒畅了些,想吃什么,城西的桂月糕,城南的玉藕泥,城北的返香酥,想吃我都去给你买。”

      桂月糕,玉藕泥,返香酥都姑苏出了名的东西,且都是放久了不好吃,需得现做现吃才好的,手艺又都是独有的,手艺人不愿离开姑苏,是以她在雍京从未见过,来了姑苏后极为偏爱。只是难买的很,便有了闲心才去买。后来徐裴文晓得她喜欢,总是天不亮便去候着,送了几次褚徵才将他劝退了。

      说的是自己不爱了。

      见他如今又提及,褚徵轻轻摇了摇头,这会子倒不是骗他了,是的确没什么心思。

      徐裴文立在她面前,皱紧了眉头,心下焦虑,她这几日胃口总是淡淡,他又不敢勉强,口拙嘴笨,也不知如何劝她。只瞧着她往日里的鹅蛋脸,生生瘦出了许多成了瓜子脸,丰肌秀骨的身姿也消瘦的似是要被姑苏轻风吹走,如路边细细杨柳。

      他心里忧愁的很。

      褚徵见他如此,拿着茶杯的手,葱白的指又紧了紧。

      “适才让红意做了些七宝棋子、甘露饼,这日不知怎的念家里的很。你要不要留下来同我一起用一用,也尝一尝雍京的口味。”

      徐裴文抬起头,眼里漫出光,微笑起来。

      “好啊。”

      只要褚徵喜欢,想用食,邀他一同用食,便是大漠茹毛饮血的口味,他也愿意尝一尝的。更何况这是褚徵第一次邀他一起呢。

      褚徵笑的温温柔柔,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笑起来却仍让人觉得美丽温柔。

      “今日的落日十分好看,竟不是往常的模样,有些紫光呢。要不要出去瞧一瞧,我适才来的时候,外头没有起风。”

      徐彦文看着她的模样,出声提议。对于病人,出去走动走动总是好的,卧着不动反而不好。

      褚徵不拒他美意。

      “也好,把吃的布置在外头,正好闷得很。”

      外头的夕阳果然如徐裴文所言。褚徵想着,若是在宫里有人出生,该要说是祥瑞的。

      许是这七宝棋子甘露饼又令她念起了雍京的模样,头顶的广玉兰像极了恭王府的那一棵。

      她捏着一片其余的薄如蝉翼的点心,唇畔是盈盈的笑,望着徐裴文。

      “以前在家中时,便爱极了这七宝棋子。后来嫁人了,入了王府却觉得有些腻了。又喜欢上新来的金玉翡翠饼,名字俗得很店家却极有傲气。彼时他同你一样,也是天不亮就给我去买来,从不用他人之手,只说什么我喜欢的,自然是亲自拿来才有诚意。”

      徐裴文是第一次听起她的往事,他只知道褚徵是从雍京来的,嫁过人,其余的却全然不知。其实他也兴致缺缺,总归是些陈年往事了,人不能一生活在回忆之中。以往她不愿意说,他就可以不知道。如今她愿意说,他便洗耳恭听。

      “你说他好不好。我同他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也曾是旁人眼里的佳偶良缘,天作之合,我当时也这般想,总觉得他是一个极好的人。”

      褚徵朝着他,笑意渐渐加深。

      “同你一般的好。”

      听见心上人的夸赞,徐裴文偷偷的笑了起来,却还像是斗气般的,硬要说个输赢,补充说。

      “我待你一定会比他好的。”

      褚徵轻轻摇了摇头。

      “他那时的确很好,太好太好,比我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如今我也说不出个一个一二了。温文尔雅,一向是我所想的清朗良配的模样。”

      徐裴文还想反驳,却见褚徵的话并未说完,她已低头望向那盘七宝棋子,面色如常。

      “我曾想若是他一直是那个模样,该有多好。”

      原是个伪君子,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人总是善变的,可他却始终如一,如一的坏。”

      褚徵说完这句,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徐裴文欲言的姿态,缓缓将那叠七宝棋子往他眼前挪了挪,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你不必想要争辩,我也不是在说你同他一般。同你说的这些,只是在想,若那时,我遇见的是你而不是他,那该有多好。有人问我悔不悔,前些年出雍京时我的确无悔也无怨,有些事早就命中注定,我算计不过来。可是如今瞧着你。我是有悔意,也是有遗憾。”

      徐裴文看着她。却不想让她沉浸在回忆里,那些陈年往事,他的确不在意。

      “我喜欢的是你,是你而已,从不涉及其他。何必有悔意呢。经历过了许多,才是如今的你啊。”

      却不想褚徵摇了摇头,示意并不是过往婚配的缘由,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我只是是悔,蹉跎了那么些年,该早些遇见你。”

      她停了一停,自顾自的轻笑了一下。虽仍旧貌美,却也感慨时光。年轻时的确不悔,如今只恨自己没了时间,该是早一些遇见这样的人,也该是生不逢时。

      “自那以后,我总有一段时间,会想着,世上的人是不是其实都是如此,也不大爱信人。后来才想,大抵不是,遇见你才确定,只有他是那般的。”

      “其实要看清一个人不难,细枝末节总能见着真影,我那时也不过是被诸多事情迷了眼睛。你是个好人,要比他好上许多,若还是瞧不清,我也妄活了这么多年。你这样好……”

      褚徵顿了顿,静默半分,再婉转一声叹。

      “诚然,我是喜欢你的。”

      徐裴文总觉得话到这里便好了,希望她可以缄默,可以不要再往下说。

      褚徵却不曾如他所愿,她一手托腮,明眸之中有许多情意,似是眷恋,又似有憾意,点点星光之中,徐裴文看不太透。

      “我总觉得不当骗你,喜欢你太容易了。你是我这半生不曾遇见过的模样,雍京多少风流少年,俱是高官名门,只是都不如你。我见你第一面时,还觉得你有些像他。之后才发现,是他比不得你。”

      虽然在被称赞,徐裴文却总是隐隐不安。

      褚徵看着眼前的人。的确是她往年从未遇见过的人。雍京贵公子她见得太多太多,也许雍京不养人,他们无一例外都覆着一层面具,里外是不一样的人。她曾以为贺胤会是不同的,却发现也是如此。

      又或许如贺浴酒所言,都是一些优雅的懦弱着的人。

      而徐裴文,沾染了姑苏的温和,身上又有一股执拗的气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纯真勇气。少年即是少年的模样,好便是好,喜欢便是喜欢,对一个人好便是一心的对她好,无所谓其他。

      “你这样好,我若是再年轻些…身子好些…,无论是否曾婚嫁过,我都是愿意同你共结连理的。”

      “我知道,你要说不必顾及旁人的眼光。可是,我是顾及你。我这一生已过了一大半,更或者不日就是归期。你若是同我一起,来日我去了,你又当如何?不如不要开始,便做一种遗憾,也只是遗憾。是以我不告诉你,可你这样坚持,我便想着,同你说了,或许更好?”

      徐彦文总以为她是怕连累了名声,是怕世人的眼光,却不知还有这样的原由。

      他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不一样的。

      褚徵以为他将知难而退,可那怎么可能呢?世上的人又千种样子,世上的喜欢也有千种变化。可在他这儿,喜欢便是喜欢,便该在一起,错过了这一个抱憾终身,在一起了,一日,一刻,也算是圆满。

      只是褚徵不这样认为。她总是为人着想。只想着徐裴文在她去后是痛失所爱,诚然,也的确是如此。于是她便不想让他知道,只让他当做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一段无疾而终的单一的爱恋,以为过段日子,遇见了更好的人,便会忘记,日后谈论起来,也只当做年少岁月里的一段明艳过往。

      可他做不到。这快要有二十年漫长岁月的人生,他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初初的不知原由,之后的弥足深陷。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明白过,此后,此前,一生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人,也不会再喜欢一个这样的人。

      宁要一刻的欢愉,也不想抱憾终身。

      “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你顾及我是喜爱我,可我希望你不要顾及我。你喜欢我,我实在太高兴了。”

      “你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要怨恨你了。阿徵,让你不要顾及我,不要顾及我的名誉,不要顾及我的心情,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褚徵慢慢地点了头,眉头紧紧蹙着。不是身体的难受,而是心里难受。

      当她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时,便一直在想,若能早些遇见便好了。

      她总是怕的,又觉得悲凉,只感着无常。若遇见,便该早些,不然便不如不遇。更甚至,若是遇上的不是徐裴文这样的人,她也不会觉着遗憾,不会左右为难,不会想这许许多多。

      若不是这一场病,她是不乐意将这些说出来的。徐裴文若没有眼下的乌青,这些话只会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在她心里。

      只是他陷得太深,不爱不眷恋这个借口已经阻止不了这个少年了,她于心不忍,更是……她对自己的于心不忍。

      若是可以,她真的愿意伴他一程。只有在感觉这一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才会忍不住说出口。

      霎时静默,徐裴文不忍见此,不想见到褚徵难过的模样。却想着,还好,她是喜欢自己的;也还好,她愿意说出口;更妙的是这个原由。

      他该感谢这春日的一场病,又想着她要快些好起来才好。

      眉轻扬,语气也轻松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一直拒绝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你若是真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将所有东西都藏在心里。为什么不信我能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是不是见我年少,便瞧不起我。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想全都自己扛了?”

      “我虽年纪小,却也是个男儿,也即将双十。你不要太小瞧我。”

      “既然喜欢我,便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为难你,阿徵。只要这一场病好了,我们便在一起,好不好?其余的你什么都不要管,我一定给你好答复。”

      徐裴文睁着琉璃宝鹿般的眼睛,满怀期待的望着她。

      广玉兰树碧绿的叶轻轻缓缓的飘下,落在了精致如玉般的糕点之上,仿佛能听见叶落的声音。

      褚徵望着那片叶子落定,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落定。

      何不相信他,给自己与他一个好的结局呢。

      若能度过这个春天,夏荷盛开之时,想来又是另一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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