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捻指等时光》祈玖

1、第一章（上）——祈

　　傍晚淡薄的夕光给佛像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芒，佛祖细长的眉眼显得愈发悲悯。
　　佛祖高高在上，带着了悟一切的目光看着凡俗众人，他们千辛万苦的经历一切，最终回归佛心。人心即佛，不经历，无法顿悟。佛只是观望，是人在活着，经历着自己的因果。
　　萧峄坤缓缓的跪下去，抬头的瞬间，看见佛祖仿佛指引一般伸出的手掌中，捧着一朵蛋白色的缅栀花。
　　佛，独自端坐，拈花一笑万山横。
　　他记得，她告诉过他张爱玲在《半生缘》中的一句话，对于中年人来说，十年八年便是弹指一挥间；而对于年轻人来说，两年三年就好像一生一世。
　　那么，他们已经错过了一生一世。
　　萧峄坤回首，细微的灰尘穿越阳光在空荡荡的殿宇内肆恣飞扬着。他眯起眼睛，庙宇金色的屋顶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闪烁，是一群驻足的白色飞鸟，清磬的钟声遥遥传来，哗啦一声，鸟儿就全部飞空了。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她口中那个缺乏畏惧心的萧峄坤，他变得小心翼翼，总是无所适从。他用对她的爱在自己的内心构筑了一道自以为坚不可摧固若金汤的防线，最终却发现这永远也无法变成一种强制，他所有的苦心经营总会像这些飞鸟一样，转眼就消失不见。
　　潮湿和高热潜伏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控制着每一个人，萧峄坤洗完澡躺在无法供电的水上旅馆的房间里，窗外的另一艘船有水上提线木偶戏在上演。
　　他听见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一下，清浅而饱满，好像她深度睡眠中的呼吸声。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探出手摸摸身旁，棉布床单的触感只是一片冰凉虚无。他失神的微微牵动嘴角，感到手指一寸一寸的凉。萧峄坤坐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点了一支烟。
　　远远的岸上有穿白衣的小女孩提着篮子卖木瓜，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她单独吃饭点的就是越南菜，那是一顿记忆中极为丰盛的年夜饭。杏红色的灯光下，他坐在她的对面，夹着烟在一片乳白色的烟雾缭绕后看她眉眼弯弯的吃一盆水果沙拉，木瓜、菠萝、芒果、番石榴……他还记得她专注吃东西的样子，那么认真的表情，微扬的嘴角，舒展的眉心……她的一切，他都还记得。
　　萧峄坤熄灭了烟头，重新走进屋子躺在床上。也许是因为太热，他睡不着，望着门外远处淡赭色的山影发呆。后半夜下夜雨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听着雨滴坠落在河水中的声音，忽然觉得她好像还像往常一般睡在自己的身边。他沉醉在自己的幻觉中不可自拔，终于安心的睡了。
　　第二天，萧峄坤按照钟晖生前留给他的地址坐轮渡找到了他妻子经营的小饭馆。饭馆建在河畔，很小，连名字都没有。
　　他坐在临河的位置，见到了钟晖的妻子。她看见萧峄坤拿出支票的时候，面容是深入骨髓的沉静。沉默了很久，她拿起支票对他说：“我去给你做个炒饭。”
　　萧峄坤看着水面上的浮萍，如果他死了，她会也像钟晖的妻子这么平静吗？
　　他忽然觉得可笑，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凭什么为他伤心？
　　用鱼、芹菜和薄荷叶炒出来的饭色相很好，他尝了一口，因为加过青柠檬汁的缘故，香糯的饭粒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涩。柔软的饭哽在喉间，最终无法下咽。
　　邻座走过披着袈裟的和尚，宗教是这个热带国家中人们的全部精神依托，他们寄希望于来世。
　　如果有来世，他希望还能够遇见她。
　　烟头烧到指间他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放下钱站起离去。
　　走出小店，萧峄坤回头望去。与刚才路过他身边的那和尚同座的那位老先生抱着钟晖的小女儿向他微微颔首，他知道他刚才一直在打量他，萧峄坤觉得他有一点面熟，恭敬的点点头离开。
　　一直到坐上飞机，他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位老先生。
　　飞机平稳的划入云层，夜空的星辰犹如点点灯火，闷热的机舱让他觉得脑袋有缺氧的滞怠感。
　　他记得那个除夕他和她吃完饭深夜走出餐馆，在路边小摊上买了烟花。那时还是禁止燃放烟花的严打时期，他们却在江边旁若无人的放了那么多，直到被警车带回派出所。那些片儿警在隔壁屋子里包饺子，他们就被关在小房子里。她坐在长椅上，腿并拢着，两只手放在膝盖间，鼻尖冻的像一颗小小的红樱桃一样，乖的像个犯了错等待处罚的孩子。她见他盯着自己看，就傻乎乎的笑。萧峄坤俯下身去吻她，看见她紧闭的眼角微微颤抖，她轻轻暖暖的鼻息像一只怯怯的小手一样抚摸在他的脸颊上，那一刻的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萧峄坤把头靠在后座，轻轻闭上眼睛。
　　她曾经问过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没有答真话。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年前她打零工的咖啡厅里，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那日，他被母亲拉去相亲，想来是很恶俗的事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渐渐的心生感激，若非那日的经历，他只怕会错失她。
　　因为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母亲骗去，萧峄坤那日丝毫没有给对方留面子，整整两个小时的见面，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能是被他的傲慢激怒，对方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借口茶有问题将一杯红茶泼在了作为服务员的她的脸上撒气。
　　萧峄坤至今还记得，那日她站在蔷薇红色的夕阳斜照中，额前毛茸茸的碎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浸满泪水的眼眸好像璀璨的宝石一般闪耀着别样的流丽光彩，是倔强抑或是坚强的眼神好像烙铁一样烧的萧峄坤心里一阵阵发紧。
　　熟识的经理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折腰赔笑，她转身离去。他以为不过是一场闹剧，不料随后她却端着同样的一份红茶出来。她弯腰把盘子中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放在桌上，搭落在耳边的发却还坠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归置好一切，她直起腰，盯着桌上的女孩子，“小姐，红茶最好不要加奶，那样会产生絮状物，影响饮用效果，请慢用。”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对面一脸错愕的女孩子底气不足，“也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加奶啊……”
　　萧峄坤终于忍不住，“你不是留学英国喝了四年地道的英式红茶吗？”
　　后来萧峄坤驱车路过咖啡厅后门，却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他远远的在车里看见她用手背揩脸上的泪水，大喇喇的像个孩子。
　　后来在她问话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她这一段经历，那时的她根本就不记得那一段往事，而他却因此在他们正式认识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
　　萧峄坤走出机场，这一年北京的冬天冷的滴水成冰，终于还是回来了。
　　离开她这么多年，无论多么艰辛，他从来都不曾忘记他们过往的一切，所有拥有她的回忆被他用时间擦拭的愈加清晰光亮。就像一只笨拙缓慢的蜗牛，他驮着他们共同的回忆慢慢的行进着。蜗牛软体的身躯不能离开那个重重的壳，那是它的庇护它的家。而他走到哪里也都必须背着回忆中的那个她，她，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