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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是非分际人心里 ...

  •   叮咚,啪嗒,滚珠落玉也似,小小的土坯房里四处响着,一声声直往人心里钻,清甜的梦也教滴碎了,更遑论那夜深不眠的人呢。可怜一连三日雨,没瓦的屋顶单靠着苇席麦秆泥是不成的。风一来茅草掀了,雨一下泥巴落了,终究还是漏了。
      “呜···”
      点点雨滴到心头,床上的人也朦胧了。豆点大的青光映过去,几缕青丝,一节玉臂俱都露在外面。一路瞧上去,但见得桃腮贝齿柳叶眉,琼鼻一副,丹唇一口,却是个十二分姿容的女子。
      那女子翻了个身,手抓着被角下意识往里掖了掖。猛地手里一空,心下一醒,挣起了身子,唤道:“邪儿···邪儿,你在么?”
      “娘,我在呢。您又觉着冷了?待我给您焐着!”角落里抱膝而坐的男孩撑起了身子,一脚一脚地趟着,避开了地下锅碗瓢盆的大阵,来到床前。
      “乖宝,这都是你摆的么?七星阵也似,真难为你了!”少妇侧眼望了望,微笑道。
      小男孩却不吱声,只深深地凝视着少妇。良久良久,蓦地泪落双颊,啜泣道:“娘,我···我好想长大!似而今这般瞧着你病痛,却又帮不上,我心里好难受···”说着说,泪珠儿滚得更急了。
      少妇微一愣怔,抬手为少年拭面,一边道:“娘好欢喜,无邪已经长大啦!”手拉着少年上来,为他掖好被子,轻叹道:“无邪,你怨娘么?娘没本事,连累你跟着娘受苦了。”
      少年紧紧搂着娘亲,好教热气传过去,摇头道:“只要娘好好的,邪儿便觉得快活,一点儿也不苦呢。娘给了我一条命,这便是人间最大的富贵!‘人间二事,唯善唯命!’又道是‘君子位卑而知足,处贫而知乐,是富贵以极矣,曷他求哉!’娘教了我好些道理,这会子自个儿倒忘了么?”
      少年条条款款的说来,倒把少妇僵住了,只听她笑道:“无邪长大后当是个好先生哩。”
      少年却又摇头,肃容道:“邪儿不要做先生,邪儿要做大夫,存人救命,跟阎王爷叫板儿去!”随即换了副温柔脸蛋儿,续道:“待我学成医术,第一件便是替娘把痼疾除了,好教娘一辈子安乐;再然后嘛,嘻嘻···积攒些银钱讨房媳妇儿,咱俩轮流着侍候您,娘您可快活么?”
      少妇笑得合不拢嘴,手轻轻刮着少年的脸蛋,道:“小鬼头麦秆儿高,便想着讨媳妇来呐!羞也不羞!难得你这样孝顺,来来来,娘给你个甜的!”啵的一下,在少年脸上印了一吻。
      少年喜不自禁,正要回礼,却听娘忽而感叹道:“娘这病呐,是打胎里带来的,咱们司家自你太祖算起来,数代以降,男儿得阳神,女儿得阴血,没得医没得治,俱都命不久长。唉···盼只盼娘能多挨延几年,见得你娶妻生子,娘也能安心去了。”
      少年听这话,吓了一跳,问道:“娘,什么是阳神阴血?怎得便没得治了?敢情是那些大夫医术不精,方子不对,这才救不得你。我确是见了不少游医,救人不活,害人倒是不浅!”
      少妇听见问却不答话,下得床来,轻轻将油灯捻灭。小小的渔村里,最后一点火光熄灭,黑暗降临,寒气仿佛蓦地重了,少妇身子猛地颤了颤,惊得床上的少年也急忙下地扶住,嘴里急道:“娘,你不是怕黑么,怎得把灯灭了?”手上不停,却是在桌上摸索起火石来。
      少妇却是伸手拦住,在他手背上压了压,示意少年莫动,“邪儿,你是不是背着我去了望海城?”
      少年听母亲说得庄重,省起母亲平日里的嘱咐,知道自家确是犯了“父不在,不违母命”一条家教,便不分辩,只嗫嚅道:“娘,孩儿知道错了,您莫生气。”
      便在此时,远海上一道雷霆打落,噼嚓一声,天地震动,余音滚滚,经久不绝。借着这道雷光,少年看见母亲紧咬着银牙,似是在忍着极大的痛楚,一时慌了手脚,哭道:“娘···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手上察觉母亲筛糠似的抖着,慌不迭扶上床来,并肩躺下,手脚并用将母亲圈住,安慰道:“娘,有我呢,有我呢,莫怕···莫怕。”嘴里说着,自个儿却委屈得泣不成声了。
      自打记事起,便晓得母亲胆子小,逢雷人必惊,入夜灯不灭。可这望海郡偏偏与别处不同,那远海处有座雷亟岛,三五不时的落雷——老人们说是那岛犯了天煞、遭了天谴,这才引动天雷下击——母亲每逢炸雷时都要抖上一抖,这两年尤其重了。而今司无邪年已十岁,想来母亲至少生受了十年的罪。每每思及此事,司无邪便劝母亲迁居,逃离此处,也好教母亲少受些苦楚。奈何母亲在此事上却甚是执拗,一次一次反劝他“天地间除开此处,皆是是非之地。
      天无常道,地无常肥,理无常是,事无常非,人无常情。天地人事理,五样无常中,此地却好反了三样,人心一,淳朴向善,事理正,无得不通,正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出了此间,天杀地罚,人情冷恶,事理难伸,真正的人间地狱呢。”几年来,凭着自家听闻,确是愈发觉得母亲说得在理:外乡来的游医多是要得银钱救不得命的江湖骗子,城中市易的客商也尽是奸狡之辈,十分银钱一分货,却还掺假···相比起此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商贾重信而轻利、百姓重义而多情···种种景况,确是好坏易分,高下立见。
      几年来,司无邪识人渐多,见事愈广,知理愈深,渐渐地也就按捺下搬迁的心思,一意地在这片临海的土地上艰难地讨生活了。只是每见得母亲受苦,却又心如火焚,多少疼痛堵在脑袋里,不得申不得诉,只化成几句温言暖语,两汪泪水。母子二人,便这样相依为命,扶持下来。
      这厢里司无邪心思苦闷,那边厢雷声却是停了。怀里的母亲出了一层汗,也长吁了一口气,安定下来。这一阵雷,却是把二人的说话打岔了。仿佛是怕司无邪还担着心,为娘的自擦了擦面,说道:“娘好多了,你也安心些,娘先前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说着说,起身重掌了灯,望了望里面所剩无几的灯油,眉头微蹙,低声喃喃:“真是省不得呢。”
      回转来,搂着乖巧懂事的儿子,满含歉意地道:“心肝宝,这几年娘身子愈发的不行了,病却还一样一样地添,为娘的不争气,这家却难为你撑着,中间辛苦娘都看着呢,怎么好怪你。”说着,在孩子的额上吻了吻,又道:“只是这望海郡乃人间乐土,退伍的兵将,养闲养老的官儿,一个个望这里来,人口愈发的杂乱,娘是怕你在外面给人欺负,所以这两年愈发拴得你紧。现如今你人长了,志气也长了,人世间该生的事躲不开,该走的路终究得走,娘也想得开了;况且你学医术,治病救人,是门大志向,娘不能拦着。只是你须记住,兵不执法,是敌皆可杀,医不执方,是人皆得救。一门是一门的学问道理,懂么?”
      司无邪默默受教,细细咀嚼,良久,方才点头道:“战阵者,是为死生之地,须臾间生死两端,故用兵者不执常法,不别手段,以杀敌为准绳,是为惜己命;行医者,是开死生之门,生死之间无善恶,是以方不问偏正,人不问正邪,以活人为紧要,是为惜人命。娘,是这道理么?”
      少妇正色道:“不错。”
      司无邪想了想,却又疑惑道:“若是既为兵勇又为医,却该如何?便假使敌方一人受伤,偏倒在我跟前,这时节,我是该杀他还是救他?”
      少妇听见问,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肃容道:“孩子,你当真大了···人世间,有常道,有无常道,有是有非,有无是非,有善有恶,有无善恶,是非善恶之分,皆在人心,所谓一念佛陀一念魔,端的看你怎得选了。娘教你‘人间二事,唯善唯命’,行善与惜命,当着生死紧要关头,却是没人能替你做主。”
      司无邪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想这天是天,地是地,清是清,浊是浊,原本再分明不过,娘只须教他辨识,自己便知晓今后的道路怎生去走。哪曾想为娘的却把一片混沌天地放在跟前,要他自己分选开辟?遂一时间怔怔愣愣,回不过味来。
      无语间,只听母亲继道:“无邪啊,一样人生一样人,这才有这大千世界,悲苦人间,任何人都跳脱不开,解救不了,仙佛也不行!事到临头方有悟,现如今你也别怕,真到那时,娘只送你一句话:公道在人心,行道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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