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句》toLeft

5、四 药引

　　敬王府里的花开了又谢。楚和十四岁那年深秋，慕夫人不知何故身染怪疾，谅她自身医术高明也无从下手，寻了深山里一个不世出的郎中，配了几味药，无非是当归之类的寻常滋补药品，却说要用凌雪开放的绿梅花蕊作药引。那时刚过了霜降，虽天意渐凉，但亭州地处江南之地，离落雪还有好些时日。王府上下都不免有些心焦，楚和更是日日去瞧王府后花园中的绿梅，恨不能一夜开花取蕊，好教慕夫人快些痊愈。入府这么些年，楚和早已将夫人视作至亲，掏心掏肺地敬爱。
　　那天傍晚，顾廷霄见远处云天渐阴，心想可能要下雪，琢磨着一定要早起替娘亲撷取花蕊治病。睡到寅时，睁眼一看窗外还黑着，挣扎起床，玉书在外间正睡得香，垂了半脸口水。廷霄见了大乐，蹑手蹑脚摸到后花园，见树下隐约有个瘦小身影抬头望梅树。却是楚和。他有些不乐意，到底还是被争了先。楚和回头看到廷霄，微微一笑道：“你也是来等梅花开吗？”廷霄应了一声，两人便在树下站着，也不说话。廷霄出门拿了厚绒的披肩挡风，不觉寒意浸人，却见楚和只披了件薄夹袍，冻得瑟瑟发抖，便想脱下披肩。楚和知他意图，摇摇头道：“你自己穿着吧，我皮粗肉厚的，经得起冻。别到时夫人病没好。你又给冻坏了。”说着笼手在嘴边哈了口热气。
　　两人站了一个时辰，那雪终究是没下下来。经此一天，天气居然回暖了。两个孩子都不免垂头丧气。倒是慕夫人心境宽和，闲来就靠着暖椅与敬王聊天，脸色却一天天青削下去，看得敬王暗暗心惊。
　　这日白天风和日丽，顾廷霄与楚和念完书，带上玉书、小姜，四个孩子跑去城外的西颜山放纸鸢玩，只闹得筋疲力尽回家。吃完饭，顾廷霄觉得困乏不已，梳洗完毕便就寝了。玉书侍候完小主之后，也倒头就睡。这主仆俩直睡到卯时，被房外廊上几个家仆兴高采烈地唤醒，只听得叫“夫人的病有希望了”。
　　顾廷霄坐起身，见玉书正披衣起屋，撑开窗户，眼前明晃晃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下了一场大雪。他一激灵，赶忙唤玉书慌慌张张地更衣净脸，冲向爹娘的内室。
　　敬王乐呵呵地端着瓷碗喂慕夫人药汤，慕夫人咽下一口，用绢帕拂了拂嘴，心疼道：“真难为和儿这孩子这么有心，冻了一夜……”就在这时，宝贝儿子砰地摔开门，随着一阵寒意就听高声叫唤：“娘！”侍婢忙不迭地跑去关上房门。顾廷霄见爹正聚精会神地喂娘吃药，没顾得上搭理他，而娘看上去精神很好，就忍不住扑上去，又叫一声：“娘。”险些撞翻敬王手里的碗。
　　“死小子，没轻没重的。”敬王抱怨道，“让开些，让你娘把药喝了。好不容易采了药引。”
　　“真的？花蕊采到了？娘你的病是不是就会好了？”顾廷霄满脸兴奋，“只怪孩儿昨夜个睡死了，居然不知道下雪了呢。”
　　慕夫人慈爱地抚着儿子的头，笑而不语。

　　顾廷霄跑到北庭时，小姜正轻轻合上房门，一转身见小王爷一脸明媚地立在院子里，便在嘴边竖了手指，轻道：“小王爷，和少爷今儿不能陪你读书啦。昨晚上在梅树下立了一夜，刚刚睡下。”
　　顾廷霄点点头道：“我进去瞧瞧他就走，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好精神。昨晚吃过饭我就累得不行。”
　　小姜道：“是啊，昨天玩得累了。睡到天明奴婢来唤和少爷起床，才发现他一晚没睡。夜半下雪想必很冷，也不见他多穿点衣服。奴婢就怕他受寒。”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两声轻咳，小姜不由露出担忧之色。
　　顾廷霄推门进屋，屋里已经烧了暖炉，一室暖融融地甚是舒适。楚和躺在床上，已睡过去了。偶尔梦中几声轻咳。顾廷霄把手搭在楚和额头，轻皱了下眉。小姜忙道：“夫人已经给和少爷开了几服驱寒发汗的药，奴婢方才已喂下去了。还算安稳。”顾廷霄略宽心，叮嘱道：“你好生照料着，我回头再来瞧他。”
　　不想楚和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他虽生性强硬，然身子骨却不匹配，也亏得是在这府里几年跟着高咏学武强身健体了些，但也是撑不住一天疲惫又跟着连夜受冻，此番被风寒着实折磨了一番。倒是慕夫人得了药引，正如那郞中所预料，很快便康愈了。期间过来看了楚和好几次，心疼不已，只命厨房天天做些滋养的药膳。
　　“和儿，这次多亏得你。话说这初雪天不比平常，寒气蚀骨。眼下我就怕你落下不必要的病根。”慕夫人担忧道。
　　“夫人您别太忧心，和儿没事，养养就好了。这些时间倒是不能陪伴小王爷读书，实在过意不去。”楚和不好意思道，心里又特别享用这种母亲般的关怀。
　　这天雪刚化，外头寒意袭人。楚和坐起身，觉得身体舒坦很多，想着这半个多月躺得浑身难受，就想出去走走。此时顾廷霄正好早课结束，折过来看望他，门一推，卷着一股冷风，楚和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身子可好些了？最近都不能和我一起读书，就我一人听那周先生唠唠叨叨，着实无趣。”顾廷霄自顾自坐下，倒了杯热茶喝下，继续道，“我爹这两日被皇上召进京了，看我爹脸色凝重，不知又为何事。”
　　“难怪最近没看到王爷。”楚和走过去，给顾廷霄续了茶，“这半个多月一直窝在房中，直觉四肢僵硬，想出去走走。”
　　“你想去哪？我同你一起。”
　　“就到城外的西颜山吧。”
　　“那你等等，一会儿用好午膳，天气暖和些再出门。我差玉书待会给你送件裘皮斗蓬来，别刚好又病了。”顾廷霄起身走到棋桌前，招呼道，“趁这会闲来无事，我们下两盘棋消遣消遣。看看可病傻了没？”

　　西颜山海拔不高，却是平原地势为主的亭州境内最高的山峰，风景秀美，离亭州城甚近，是亭州百姓日常踏青游玩的场所。这会雪后初霁，西颜山罩着薄薄一层残雪，仿若披白纱的少女，分外清丽。
　　高咏专注地驾着马车缓缓前行，顾廷霄和楚和坐在暖和的车里，讨论些最近学习的书本内容，玉书则坐在高咏身边慵懒地荡着双腿。午后的阳光有一层淡淡暖意，晒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西颜山山脚种植着大片的梅花，红粉绿白，浓浓郁郁一片香雪海，是亭州的赏梅胜地。虽然天寒，也常常有不少游人驻足赏梅，享受一番冬趣。楚和是极爱这片香雪海的，每年冬季都会时常过来，一待总有半日。有时候小姜跟着一起，采摘一些花朵回去酿梅花酒或者做梅花蜜。冬夜时温一壶梅花酒，酒味清香绵细，是敬王所爱。而天渐暖时小姜会把花蜜入馔，做些梅花糕或者粥品，则是慕夫人喜欢吃的点心。
　　今天许是刚下过雪，山中游人不多，偶尔几声鸦鸣，或者一阵风刮过枯枝残叶发出飒飒回响。好在梅花开得极好，清香宜人，柔和了这份萧瑟之感。
　　顾廷霄纵身跃下马车，足底一蹬，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发出悦耳的剑音，阳光辉映下，只觉眼前一闪，便在花树丛中舞了起来。软剑在顾廷霄手中时而如银龙一般行走其周身，时而轻巧一点，他人如飞燕跃起，踏走梅花之上，干净利落。顾廷霄正值少年气盛之时，剑眉星目，身材颀长，这个落英剑式，本就是繁复雅致，被他耍得气度雍容，煞是好看。上下起合，一树梅花被剑风带起，待他收完最后一招，稳稳落地时，花如雨雾一般纷纷落下。直把一旁的玉书看得目瞪口呆，高咏则笑而不语。
　　楚和看得心里痒痒的，一时好胜心起，叫道：“好身手，我们来比划比划。”脱了斗蓬，跃入花海。他右手一探，逼近顾廷霄。顾廷霄嘿嘿一笑，道：“你可小心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边说边用右臂挡住楚和的攻势，左腿顺势一滑，左拳跟着打向楚和的下肋。楚和立刻身子往后一弓，轻巧闪过。这二人你来我往，平分秋色，像两只敏捷的豹子，在花树中腾挪转移。玉书在一边瞧得津津有味，连声叫好。
　　楚和对招正对在兴头上，忽觉胸口一滞，招式不免使老，顾廷霄察觉异样已晚，眼见一掌当面劈下。只见一道黑影飞入两人之间，却是高咏，他左手硬生生接住了顾廷霄的凌厉掌势，右手将楚和推开。顾廷霄只觉手腕一震，立时收掌。见楚和被高咏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玉书急急跑过去，扶他起来。顾廷霄担心问道：“你可还好？”楚和抚了一下胸口，摇头道：“不碍事，想必是身体刚刚恢复。之前打得兴起，一下子没使上劲。”顾廷霄一听懊恼道：“也是，差点把你打伤了。还好高咏眼快。”高咏走上前，拱手道：“小王爷，和少爷，时间不早了，你们玩也玩过了。这就回府吧。”两位少年点点头，走向马车。
　　一阵风吹来，满山花树发出簌簌声。这时高咏突然一声低呼：“小心！”甩出两支银镖，只听清脆两声，正中两枚迎面飞来的暗器，一前一后掉落到地上。顾廷霄惊惧未定，走上前，见两枚暗器呈六角星芒状，乌油油散发着诡异的光芒。高咏急道：“小王爷，小心有毒！”顾廷霄慌忙退后。高咏飞身冲向暗器袭来的方向，片刻功夫，无功折返，一脸凝重道：“尽早回府。”顾廷霄急问道：“对方是何来路？”“属下目前尚不得知。这是南疆鹿家的独门暗器追魂星芒。但王府与江湖素无往来，不知所谓何故？”高咏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二位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