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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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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夜听从嘱咐每日往返蒲大夫家三次,蒲夫人变着花样给朱展庭做饭,不过十日他竟长了肉,脸色也有了好转,越发显得清雅无争。只是每日一个鹅蛋让他吃的痛苦不堪,鹅蛋油腻,个头又大,口感粗糙,夹杂着淡淡的腥气,他总在吃到一半时便开始干呕,无尘不忍心,劝他歇一歇,朱展庭却摇头:“蒲大夫的好意……呕……我……呕……”他难受得紧,最后还是妥协,闭上眼歇了歇。
每日听朱展庭作呕,任谁都心疼,歧夜悄悄问蒲大夫能否换个做法,蒲大夫沉吟片刻,下一顿的鹅蛋成了蛋羹。朱展庭终于松了口气。
几日下来,四人第一次体会到怀孕的人究竟有多么不容易。沉重的肚子挂在腰间,压得他腰酸背痛,孩子们时不时还要捶几下踹几脚,即便躺在床上也疲惫得很;怀孕之人嗜睡,偏偏孩子没日没夜地打滚,四人常常在夜间听到朱展庭辗转难眠的叹息。他还极易饥饿,有一夜半夜竟自己爬起来,撑着腰摸摸索索地找剩饭,吓得他们赶紧将人拖回床上,半夜开火热饭。最要命的是晚上睡觉抽筋盗汗,即便蒲大夫交代过,真正见到他疼得面色惨白时,他们还是吓了一跳。无尘睡得浅,一日半夜突然被压抑的喘息惊醒,端了蜡烛走到朱展庭床边,只见他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咬紧了下唇极力忍耐。无尘问了半天他也不肯说究竟何处不舒服,劝他自行歇息不用管自己。无尘佯怒,他这才挣扎告知小腿抽筋,疼得厉害。无尘又是替他揉腿又是擦汗,顺手把酸胀的腰也缓解一番,折腾了半夜才不太安心地睡去。
自此,四人夜间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又为了不打扰他们,独自做些事出什么意外。
怀着长住的想法,歧夜和月离奔波几趟,原本破烂荒凉的小庙竟渐渐有了小家的味道,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甚至洗衣的皂角和木盆都齐备了。兰心冲歧夜开玩笑说干脆以后就这么过日子好了,虽然艰苦些,但大家开心可比什么都重要。歧夜自然顺着她说,其余人只能各笑各的。
本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等到朱展庭分娩,却没想到突生变故。
第十日,歧夜提了食盒大呼小叫着推门而入:“月离,月离!快来帮忙!”
屋外的雪化了又积,一日前鹅毛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泥泞的地面再次覆上齐脚踝深的雪白。大地一片白茫茫,辨不清方向。这样的日子里,竟还有人找死般出门,倒在了雪地里。
月离闻言二话不说跟着歧夜出了门。片刻后扛回两个男人,一个衣着名贵,另一个穿着冬季戎装。歧夜再次出门,雪地里还有一个。
兰心已经在二人身边生起火,跳动的火苗发光发热,温暖着两个冻僵的路人。
朱展庭在无尘的搀扶下撑着腰走过来,见到一人的面容时顿时紧张不已,未及思量便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月离听他语气像是认识这二人,吃惊道:“展庭大哥……你认识他们?”
朱展庭自知失言,也不再隐瞒:“这是凉王,齐世清。”
“凉王?怎么来了南诏,也不见护卫?难道是偷偷来的?”月离自言自语,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们……没事吧?”他本想自己检查一番,碍于行动不便,只好作罢。
“只是冻僵了,缓缓就能好,你别担心。兰心,麻烦你去煮几碗姜汤,还有一人在外面。”月离毫不避讳,迅速脱掉二人的披风,挂在架子上烘干。
朱展庭怔怔地盯着齐世清,没有察觉到其他人投来的诧异的目光。无尘担心他的腰撑不住,忍不住开口道:“回去躺着吧。”
朱展庭回过神,咧了咧嘴,没有笑出来。他的心很乱,那些极力想忘掉的往事随着这张脸的出现越发清晰起来。“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和你一起去看看,但在此之前,请你留在我身边。”他曾经信誓旦旦,一字一句像蒲公英的种子,轻轻柔柔地落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它们连根拔起。
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找我?他拼命忍着不去想,思绪却越飞越远。他有些烦躁,对身边满脸担忧的无尘道:“无尘大师,我想出去走走……”
“外面在下雪,冷得很。”无尘提醒他。
“无妨,我有些闷。”他笑得极为勉强。
无尘拗不过他,只好搀着他笨重的身子走出屋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真乃异象。他突然起了个念头,觉得这场雪是为他送终而来。
他倚着柱子,心思飞得很远,目光亦随着心思去了天边,直到腰间酸痛让他终于受不住。他收回目光,见远处渐渐出现一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歧夜,他正背着一个身量比他大的男人蹒跚而来。见朱展庭站在屋外,担忧道:“朱大哥你出来做什么?外面冷,快进去吧。”
朱展庭这回很听话,乖乖地进了屋。兰心为歧夜拂去满身雪,递给他一碗姜汤。
齐世清低吟着醒转,口中喊着什么,听不真切。歧夜俯下身仔细听,他正一遍一遍地喊着“阿光”。
“阿光?”歧夜重复了一声。
朱展庭的身子僵了僵,狠狠心当做没听到,继续朝床走去。他的腰酸痛难耐,站不住了。
齐世清突然惊恐地坐起身。“阿光!”入眼却是一屋子陌生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
齐世清很快想起发生了什么,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谢:“多谢各位相救!”
歧夜摆摆手:“醒了就好。”
兰心递给他一碗姜汤,歧夜接过道:“暖暖吧。”
“多谢。”
很快另一人也苏醒过来。
朱展庭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床边,齐世清转眼见到熟悉的背影,第一反应却是相思成疾,认错了人。阿光怎么会在这里……他不禁苦笑。
“唔……”孩子们又在淘气了。朱展庭神思不属,不留神哼出了声。
歧夜急忙走过去扶稳他弯下的身子,急道:“朱大哥,你没事吧?”
朱大哥……齐世清一惊,站起来走到朱展庭身后,声音微颤道:“先生可否转身,齐某想当面道谢……”他的心跳得厉害,不敢想眼前的人会是他日思夜想的阿光,他希望是,又害怕当真是。阿光是怨他的,否则怎会不辞而别?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他?
朱展庭不敢说话。他们之间太过熟悉,单凭一个细微的动作便可以认出彼此,更何况声音?况且自己如今这幅样子,只会徒增他的反感吧?
片刻后,他还是转过身,笑得云淡风轻:“陛下,好久不见。”
齐世清愣在原地。阿光瘦的不成样子,脸色苍白,神采不再,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像是随时会倒下去。他的腹部诡异地高高隆起,微微下坠,像是要折断他的腰。他的心被狠狠揪紧。“阿光……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愈发颤抖。
朱展庭依然笑着摸了摸肚子:“如陛下所见,朱展庭命不久矣。”
狭小的屋内刹那死寂。
“你骗我……”齐世清许久才挤出几个字。他用哀求的目光看向歧夜:“这位公子,请你告诉我阿光他究竟怎么了?”
歧夜不说话。这件事情还是让朱展庭自己解决为好。他们都已经猜到,眼前这个凉王恐怕就是孩子们的爹。家务事,他们不便插手。
歧夜的沉默在齐世清眼中却是默认。他失神地看着朱展庭,喃喃道:“不会的……阿光……这不是真的……”他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决然,拉住朱展庭的手就要走,“阿光,你跟我回去,御医一定能治好你。”
朱展庭不备,被他一拉扯竟脱了无尘和歧夜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跟了几步。他的腰早已不堪重负,短短几步路加剧了腰间的疼痛,他疼得几乎就要倒下来。歧夜一看情况不妙,立刻一把甩开齐世清的手,将朱展庭护住。朱展庭痛得呼吸凌乱,连继续站着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倚在歧夜身上,扶着腰低声喘息,冷汗滴落在歧夜肩头。
齐世清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只是拉了一把,阿光却露出如此痛苦的神色……他的心跟着痛起来,终于彻底相信了他命不久矣的事实。
他看着歧夜抱起自己心爱的人放在床上,怀中人的手紧紧抓着身前人的衣襟,冷汗直流。他浑身像被冻住般寒冷。阿光他……不要他了吧……
歧夜轻柔地替朱展庭按摩后腰,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终于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不踏实,不过两刻钟便饿醒了,兰心和无尘已经在做晚饭。兰心内心气愤至极,本不愿给齐世清三人准备吃食,无尘再三劝说,她才勉强答应,但要他们付钱。齐世清失魂落魄,也不管给了多少,他手下二人便递给兰心五十两银子。兰心也不客气,哼了一声接过,放入钱袋里。
除了歧夜照顾朱展庭外,其余一大群人围着火默默吃饭,小室内只有柴火噼啪的声音。齐世清的两位手下几次欲开口,都被他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已经不需要说什么,阿光已经不要他了……他只求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陪着他,哪怕他甚至不愿意看自己一眼。
这一晚朱展庭睡得极不安稳。心里记挂齐世清缩在角落,怕他冻着,腰间的酸痛也愈演愈烈。他辗转反侧,惊动了睁着眼发呆的齐世清。
齐世清掏出火折子走到朱展庭床前,见他正费力地自己按着腰,一手捂着腹部,眉头深锁。
“阿光……我来帮你。”他见过歧夜为他揉腰,便学着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将手在袖子里捂热了,小心翼翼伸进被子里,轻轻地按着他的腰。他手法并不熟练,但也聊胜于无。
按了一会儿,朱展庭正迷迷糊糊地要睡去,右腿突然一阵剧痛,他瞬间被激醒。“嘶……”又抽筋了。
齐世清吓了一跳,误以为自己弄疼了他,忙缩回手歉声连连:“对不起对不起……我手笨弄疼你了……我……我走了……”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急着想要躲藏。
朱展庭也不解释,他已经痛得没有心思说话。
歧夜猛地惊醒,见朱展庭床边亮着一豆火光,忙起身问道:“朱大哥,怎么了?饿了还是痛了?”
朱展庭暗自揪紧被面,忍了忍道:“抽筋了……”
歧夜熟练地掀起一角被褥,在明显僵直的小腿上轻轻按摩,边按边忧心忡忡道:“忍着些,要是疼得厉害即刻告诉我。”
齐世清木楞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多余。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他正想偷偷离开,手腕一紧,抬眼见朱展庭脸上更显苍白,眼中却满是不舍。只是这不舍转瞬即逝,同时腕上一松,朱展庭收回手敛眸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齐世清黯然道:“阿光,是我对不起你。”说完再没看朱展庭一眼,便回去角落缩着。
朱展庭再也睡不着,脑子里装满了可笑的幻想,他想着如果齐世清知道真相,会不会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初期干呕不止,食不知味,他会不会想尽办法劝自己吃一点?后来健忘,他会不会时时提醒自己?易困嗜睡时,他会不会时常陪在他身边照顾?他腰酸背痛,晚上腿脚抽筋,他会不会怜惜地替他按一按?一夜散乱的思绪在天将明时才迷迷糊糊消散。
早上起来,齐世清咳了几声。两个手下焦急地询问是不是染了风寒,他摆摆手说不要紧。
他的目光一直在朱展庭身上,看着他在众人的照顾下漱口洗脸,在无尘的服侍下用过早饭,看书,吃完午饭,在歧夜的按揉下睡去,醒来,和大家有说有笑,再吃晚饭。自始至终没有对他说一句话,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天又黑了。他不知道他的阿光还能活多久,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