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传》澹容

21、第 21 章

　　大雪初霁，阳光明朗如金，是隆冬里罕见的好天气。我踩在软绵绵的积雪之上，侧耳听着轻微的咔嚓咔嚓声连续不断，入冬以来的沉闷抑郁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太上皇的挚爱燕德夫人郦氏素爱梅花，其寝宫燕禧宫的帐幔、宫墙、陈设家具、衣裳首饰无不加以梅花纹饰。
　　梅苑便是太上皇为取悦郦氏，特意从大靖各州府移植各地名种梅树，林林总总，不下百种梅树。寒冬腊月，各色梅花盛开，冷香幽幽，自成冬日宫廷的独特景致。
　　我在梅苑里随意走动，见了合适的便指挥宫人摘取，不多时便蓄了两瓶美人耸肩瓶。我只吩咐宫人好好抱着花瓶，自己抄着双手笼在貂皮袖笼里，慢慢朝上阳宫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阳光驱散了寒意，照得人暖洋洋的。我微微眯眼，抬头去望天上那一轮和煦的日头，转头时一眼看到百里炽繁新换了军侯品级的朝服，潇洒焕然，姿仪超拔，依然一脸笑意地站在上阳宫门前，冲我招手示意。
　　我忽然听到胸腔里有咔嚓咔嚓的轻微动静，好像刚才踩雪的痛快，又仿佛素洁花朵悄然绽放的刹那，惊讶欢喜无限雀跃，满满地从心底漫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于是我欢呼了一声，抛下挽青等人奔跑起来。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却不觉得冷，看到百里炽繁久违的喜悦兴奋，足以让我抵御世间所有寒冬。
　　我像以往一样纵身扑入他的怀中，百里炽繁顺势把我抱起来，笑道：“一别经年，阿九可还安好？”
　　我毫不吝惜地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见君安好，我亦无忧。

　　我打发挽青带着宫人把梅花送去上阳宫，拽着百里炽繁硬要去御花园里走走。
　　百里炽繁为我披上了雪狐小斗篷，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开始说起他在西域的各种有趣见闻。
　　东胡首领舒格盛大张扬的婚礼，粗狂豪放的异族烤肉，大胆热情的美艳少女，大漠黄昏时壮烈的长河落日……最普通不过的日常细节，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无法抵抗的异域风情。
　　可是真实的西域并非如此。
　　贫瘠荒凉的戈壁沙漠，剽悍嗜血的马上寇匪，语言不通，饮食不同，昼夜温差极大，缺衣少食，百里炽繁这一年的经历之艰险不言而喻。
　　我摸摸他的脸，又捏捏他的手指，粗糙不堪，硬茧比之前更多了，不由心下一酸，低声道：“哥哥若是不高兴，就不要笑了。”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最真实的情绪都不能坦然流露，纵然贵及人臣又有何意趣。
　　在我面前，毋须伪装，毋须掩饰。
　　百里炽繁怔了一怔，苦笑道：“如今连阿九都瞒不过……不是不高兴，只是临走前纨王主哭得很伤心，想起来有些难过罢了。”
　　是呵，父亲兵败自刎，自己背井离乡远嫁西域。此生此世再无返回家国的一日，即使早已心硬如铁，面临分别时总会忍不住哭得肝肠寸断吧？
　　“慢慢的，王主就会好起来的。就像成训阿姐那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百里炽繁的低沉十分罕见，我急于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几乎语无伦次。
　　“阿愈养的小乌龟冬眠了，不吃不喝躲在花坛里一动也不动。她急的都哭了，阿姐就说，不用急，等明年开春的时候，小乌龟就会自己活过来了……”
　　“阿九说得对，我们慢慢等，慢慢等，等到来年开春……”百里炽繁淡淡笑了，低低道：“百忍成钢，王主迟早会自己慢慢熬过去的。”
　　我依偎在他胸前，不禁恻然。
　　熬不熬得过去谁知道呢，太上皇原有十位皇女，如今仅存四位。她们毕竟都留在了大靖的土地上，平均寿命却连三十都不到。
　　原本娇养在皇室里的珍贵花朵，移植到环境恶劣、贫瘠荒芜的异国他乡，能否生存下来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
　　“……陛下另外赏赐了府邸，给阿九的别院已经准备好了，阿九有空一定要出宫小住几日。”
　　我无语，但还是乖乖应下。“好，只要哥哥准许。”
　　“阿九不喜欢梅花吧？陛下和长公主亦不喜欢。别院里绝对一棵梅树也没有，绝对。”
　　“……只要不是梅花、牡丹、兰花这些俗物就行。”
　　“阿九如今贵为二品内亲王，别院可用皇城宫殿仪制设计，陛下费了不少心思，阿九可要好好感谢陛下才是。”
　　“不只是个别院吗？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劳师动众么？”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百里炽繁漫无目的的异想天开。“等我成年出宫开府才能去你府上小住，那还不知要等多少年的光景呢！”
　　百里炽繁的阴霾一扫而空，到底大笑起来。
　　他故意用粗糙的脸颊去揉搓我的脸颊，直到我不耐烦发出抗议才罢手。
　　“哪里需要等那么久？我可舍不得让阿九等着。很快，很快就好……”
　　冬日的阳光持续不了多久，一缕轻风悄然滑过脖颈，我微微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