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械人时代》浴浼

3、初遇

　　白一看着那孩子。
　　空间舱里的灯闪了闪，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又忽地散去。
　　自他从枯鬼手中抢来这孩子已经过去两周了。传说中枯鬼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除了主人之外，其他任何和枯鬼进行直接或间接接触的人都会遭到腐蚀。
　　但这孩子… 白一凑近细看：淡色的嘴唇、细长的睫毛、一头柔软的银发。怎么看都和枯鬼那种样子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令人胆寒的墨、一个是闪烁浅淡的雪，就像神山的雪… 为什么枯鬼会带着一个婴儿去神山？他原本以为有人去神山偷东西，才叫探子帮自己盯梢，还是说这孩子是从山上带下来的？
　　不不，不可能。那种地方，不会有活物…
　　白一又想起那晚看到的骷髅，两簇火苗几欲焚烧一切、烧死他这个半路打劫的贼。得快点把这小东西转手出去。但是为什么，两周了，还没有买主接手？
　　他望向舷窗外的夜空。空中引导站隐约显出银色的轮廓。
　　马上到南陆了，那里的黑市，就是他发财的伊甸。

　　东陆。海港。
　　巨大的白色的环形建筑拱卫着中央的圣殿。圣殿的审判塔高耸入云，在云海之上以塔顶为圆心又修建了一圈回廊，与塔顶以十二条大道相连，教士与审判者们在得到特殊允许的前提下可以直接将飞艇停留在回廊里，步行进入审判塔。
　　在圣殿的后花园有一座白色雕像——那雕像双手合十，面容平静，背后却长了一双羽翼。羽翼用银色的碎片粘合而成，看着十分脆弱，和完美无缺的躯干相比，更加残破不堪。海风温柔地吹拂，带来香迭花的气息，白色的细小的花瓣在空中飘过，轻轻落在雕像的肩头。
　　静谧、安宁，这似乎是又一个让圣廷学徒们昏昏欲睡的午后，但在云海之上，在通向审判塔的其中一条大道“回忆之路”里，正准备回房间午睡的最高审判者叶语却震惊地说不出话。
　　一辆巨大的四轮摩托从空中降落，激起一阵白色的云雾。
　　叶语举起权杖，盯着渐渐消散的雾霭——
　　黑影显现。冰冷的金属、冷冽的光泽、构造完美的铠甲，以及——燃烧着两簇火苗的黑色头骨。一个骷髅站在云雾之中，沐浴着东陆温柔的阳光，诡异的真实。
　　“枯鬼…”叶语低低唤到，“传说中的修罗… 你来圣廷、想做什么！ ”
　　他噎住了，权杖聚集的能量因分神而波动。他看见顺着枯鬼的两个眼眶，留下了两行黑色的发亮的泪水。
　　“你要什么？”
　　那骷髅摇摇晃晃地走来，竟是因为没了左臂不好平衡，右手拿的大刀一路滴下一串黑色的液体。
　　它递给叶语一块布，那是一块衣角，绣着圣廷独有的金线花纹。
　　它用刀在地面刻下几个字：
　　“南陆。黑市。”
　　然后凭空消失了，留下了迷茫的叶语，和那辆摩托，证明这一切并不是最高审判者午后一场诡异的梦。

　　南陆的黑市，寻宝的一场狂欢。
　　“将军。属下无能，仍未找到公子。”
　　母星护卫军首领之一裕世荣裕将军眉头紧锁。他来到南陆黑市和一些老鬼谈判，带着四岁的儿子裕安。却没想到这孩子竟偷偷拿了属下的通行卡进了黑市。
　　此时，裕安已经通过了守卫机器人的检查，用通行卡伪装出来的虚拟影像畅通无阻地走在路上。黑市不是一个简单的集市，它是一个全天黑夜的丘陵城市，上空全由幕墙覆盖，形成一个倒扣的穹顶，在蔚蓝的人造天幕下投射出点点星光。表面看去不像交易各种禁物的涉险之地，倒像是南陆一座繁华富庶的商贾之城，各种店铺、商帮会馆鳞次栉比，依山建势，用不同的旗子和灯笼凸显自己的招牌，空中看去尽是闪烁的灯火。
　　裕安并不是因为调皮才悄悄溜走，事实上除了自己出于某种原因真正想去做的事以外他并不会违背父亲的旨意。但今天他看到了那个小偷，那个可恶的头上插着羽毛的男人，曾经将父亲看管的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偷走，他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是却知道这个贼害得他父亲被骂。
　　他一路跟着那个男人往黑市的中心走去，但是四岁的孩子步子太小，他绊了一跤再抬眼看，那男人已经不见了。下一秒，他被人从后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哪里来的小不点，还搞了伪装？”白一冷漠地看着和他眼对眼的孩子。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现在却眼神空洞。他得知那位裕世荣将军今天来到了黑市，本来将军的行程是绝不会泄露的，但他的线人告诉他似乎将军想在黑市上被他偷走的试剂。白一自己虽有十足的把握不被发现，但也意味着他这几天在黑市的行动将大受限制，尤其身边还带了个孩子，他不可能天天都用迷醉剂将人迷晕。
　　“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裕安一声不吭，他直觉暴露自己的身份会十分危险。
　　“不说呀小鬼，那你会死在我的手里哦，不害怕吗？”白一的手指加大了力气，那孩子面色涨红，但他心里无波无澜，杀人，只是对过去许多次行为的简单重复罢了。现在他需要解决掉任何可能的麻烦，哪怕只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白一怀里的孩子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蔚蓝的眼，深邃、而并非孩童特有的清澈，仿佛神山的天空，蓝色背后，还积蓄着洞穿万里的日光，抑或劈开山脉的雷暴。孩子银色的睫毛眨了眨，抱着他的人身上散发的杀意让他不适，他动了动指尖——
　　白一感到自己的右肩一阵剧痛，陡地松开手，让裕安摔在了地上。他自己的武器，明晃晃的锋利的银线，竟然洞穿了自己的肩膀，而线的那一头，握在自己怀中银发孩子的手里。
　　“怪物…”白一咬牙切齿，猛地把孩子抛向空中，操纵银线勒向孩子的咽喉。
　　“不！ ”裕安大叫，他看着被扔出的去的弱小的幼儿红色的衣袍在空中翻飞，他急急站起想要接住——
　　那银线诡异地停住了，下一刹那竟直直反向冲向白一。白一的胸口再次被洞穿，激起一阵血雾。裕安接住那孩子，却像是他自己轻轻落在了裕安的怀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这个人的怀抱好温暖，也没有任何威胁… 下一秒，袭来的困意让孩子再度陷入沉睡。
　　裕安转身，看见白一怒意中终于焕发生气的眼睛，他抽出一把极细的银剑，瞬移到裕安的眼前，剑尖下一秒就要贯穿他的咽喉——
　　“轰”地一声，白一被能量罩反弹到空中，重重地摔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裕安转头，看见身着红袍拿着权杖的教士向自己走来。那人的袍子上修着金色的丝线，翼状的花纹从帽沿的边缘延伸到下摆。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任何表情，却不觉冷漠。几根褐色的发丝从额前轻轻垂下，额头光洁饱满，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后来裕安才知道，此人便是最高审判者——所有教士的首领，圣廷的掌权者。
　　叶语蹲下，和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小鬼互相瞪眼。他确认了裕安没有受伤，又看了看被抱着的的孩子，低低叹息道，“是我要找的人了。”
　　他伸手想把幼儿接过来，但裕安警惕地盯着他。
　　“罢了。裕公子，你怎么独自到这里来了？”
　　然后他听见头上传来飞船巨大的轰鸣声，裕世荣将军站在开启的舷窗门口，左手提着黑市特有的灯笼，望着他们。
　　叶语的眼睛弯了弯，“今天的黑市真是热闹啊。”

　　在将军宽阔的会客室里，裕安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发落。
　　“这个孩子是谁？”裕世荣的目光落在儿子怀中人银色的头发上。
　　叶语沉默。他斟酌着字句，说：“将军。这算是我私人的一个请求。现在圣廷的情况，我还没法立刻将他带回去。能先把他寄养在您那里吗？”
　　裕安闻言抬起头，他的父亲神色未变。
　　“审判者大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叶语心里深深叹一口气，将军果然是没法糊弄过去的。但是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他能做出什么回答？但心底的一种感觉让他无法对那枯鬼的请求置之不理。并且这孩子穿着圣廷的袍子，无论如何都疑点重重。
　　“抱歉，这孩子对于圣廷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他不擅长说谎，眼睛微垂，“如今唯一能让我放心的，是将他拜托在您的屋檐之下。”
　　裕世荣探究的目光在叶语脸上停住。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点头。
　　“在这段时间，我会好好抚养他。这也是报答你对小安的救命之恩。”
　　叶语想起自己赶到时已经受伤的窃贼，没有多言。
　　他和裕世荣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疑问，并明白此时绝不是一个交换情报的好时机。
　　“那么将军，”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我先行一步。之后有事，随时和您联络。”
　　枯鬼的事，日后还等着他去调查。眼下让他头疼的，是圣廷内部躁动不安的各方势力。他走出会客室，身形渐渐变淡，最后如不稳定的图像般闪了闪，消失了。

　　“父亲。”裕安上前，沉默了。今天溜走的事，他自甘受罚。
　　但男人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把灯笼递给他，“拿去玩吧。以后见到敌人，要学会估算彼此的实力差距，不要白白丢掉小命。懂吗？”
　　裕安点点头。
　　“白一，那个小偷，刚刚发现你时审判者大人就到了吗？”
　　裕安将自己的记忆大致讲了一遍，但许多因为恐惧和紧张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白一莫名受到攻击的时候，那孩子醒了过来。
　　裕安那时还不会用“深邃”这个词，但他，为那双蓝色的眼睛沉醉。
　　裕世荣蹲下，又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瞧，你有一个弟弟了。当哥哥的，要做好榜样哦。”

　　窗外星星仍如往常般散发着清冷的光，黑市的灯火从未熄灭。
　　天上、人间，隐约、明灭。
　　在那亘古不变的棋盘之上，不同的车马兵卒已经开始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