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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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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在街口不远的山间坠落,寂夜从身后向前蔓延。
一个少女背着一个少年停驻在街口,她原本仔细打理的发髻松散得如同醉酒的人,她面露疲态,但如漆点的眸子中始终闪烁着坚韧与不屈。
女人背着男人,这很奇怪。
而街口的人,更奇怪。
他扎着几根冲天辫,衣服像是披着半条地毯,红红绿绿的搭配呛人眼球。这是个疯子。
若在平时,燕脂红定会打趣地评论。
可现在不能,她背上的生命正在抽搐着,幅度越来越小,她不能让他这么死去,她不甘心。
而面前这个疯子,就是最大的变数。
燕脂红与他对峙有一会儿了,谁也不敢妄动,只得由夕阳收回最后一丝怜悯的目光,换上星月冷漠如水的视线。
她有片刻的茫然,而女人迷茫时最爱把自己置身于各种假设中:如果……如果她还被关在家中,她就不会与纳洱间北上了;如果没有北上,是不是纳洱间就会死在酒馆里?她不用面对这些事?
她突然意识到此刻她站立在孤岛上,四下皆为汪洋,无边无际深邃的海,唯一能与她同苦的人昏死过去等待她的行动。
可她该怎么办?
她应该怎么办?
那个扎辫子的疯子锐利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眼前这个世家的少女,仿佛潜伏在草丛中豹子,那种用眼神攥住猎物的目光,一击即中。可是先手风险太大,杀手中的高手也是很惜命的,或者说人之本性本就如此。
他察觉了燕脂红那一瞬的茫然,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的茫然,他像狮子嗅到了空气的血腥味一样血液沸腾,他的身手也像狮子一样扑了上去,青刃的鬼头刀就是他的血盆大口;如一道青光乍现——这把刀可比任何柳枝强韧,这把刀至今也未曾斩不断什么。
燕脂红只是稍稍分神,眼中就见一道青光,她仓促之下也未从运用什么招式便硬甩出柳枝。那青光刚触及柔嫩的枝条,后者便被一斩两段,一截软绵绵地飘落在地,变回了柳枝,而不是武器。
燕脂红眼中闪过一瞬的绝望,那一刻她却想起了江南家中的父母,想必他们见自己留下的书信肯定十分焦急,没想到一朝辞别相见甚远……
她眼角沁出泪水,她很清楚,她根本无法对抗……
纳洱间受到威胁,她没有哭;纳洱间中毒,她没有哭;此刻想起父母,她却哭了。兴许这些事情她本来就不该哭或不哭,但她现在仍旧是个甘愿为心中爱情热血昏头的少女,花季的少女,只愿听从内心爱情的呼唤,跟随她所爱的人。而从未想过给自己,或者家人,退路。她想要长大,迫切希望逃离父母的管教。
可是,到头来面临死亡的逼近,她又露出胆怯的一面,就像个婴儿一样无力,她想起了父母。燕脂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无奈和愧疚,她缓缓闭上了眼。
这,兴许就是对自己的惩罚。
“当!”
金属碰撞的声响!
燕脂红豁地睁开眼,眼前是一派奇特的景象:一把长枪从那个疯子后背左上方贯穿至他肋下,那道奇异的青光也落寞地仰天望着发青的天,旁一黑镖无声地插在地上,余震微颤。
那个疯子错愕地突出眼球,他至死也不知道偷袭他的人是谁,不过他看见了也猜不出是谁,那人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然而你若到边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穆将军一手银枪绞花龙,一手黑镖血衣红呢?
疯子不知道,死人更不会知道,可是燕脂红知道,她与纳洱间交好,而穆子轲是纳洱间的一个朋友,一个最不像是朋友的朋友:他们要好的时候,他们可以在一个地方畅饮三天三夜,燕脂红见识到后都认为他们是真正的至交——能在一起痛饮的只有朋友——世上也没有比他们关系更好的了;可是他们不要好的时候,穆子轲的眼神看向他,就像是仇人的目光,那种想把人剥皮抽筋,尸沉江河的眼神看的燕脂红心惊肉跳。她也告诉过纳洱间,可他总是笑吟吟地说着自己并不在意。燕脂红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们俩的关系。
风送马蹄疾声来,燕脂红先看到了那匹马,乌云踏雪的烈马,眼中仍是兽性未除,嘶吼低沉如山林猛虎。她再看,便看见了那马上的人,一袭白衣的公子。犹如一阵轻风,那白衣纵马掠过那疯子的尸体,刺溜地拔出长枪,疯子的尸体也被马踢到一旁。
燕脂红紧张地看着马上的人,见他停在他面前,看清他眼中冰冷,她的心沉了下去——就是这种恨不得活剥皮的眼神。
难怪他会出现在北方,难怪他会骑这乌云踏雪的宝马。
纳洱间,又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燕脂红脸色又青又白,最后只得虚弱地说:“他要死了。”说完脱力地面朝下倒了下去,她好像看见穆子轲脸色一下子很坏,不知是不是昏迷前的幻觉……不过有他,好歹纳洱间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了,至少这次,他不会死。这便是燕脂红最后想的。
再醒来,燕脂红处在一间宽敞的马车厢里,摇摇晃晃得让燕脂红刚醒的意识也晃荡了一下,但她实现触及到车厢中另一个人时豁然清醒——对面那个裹着貂衣的少年郎是谁!那自然是纳洱间。
纳洱间脸色依旧无甚血色,但至少稍微好转,触及他的手时十分冰冷,也难怪现在还要裹着貂皮。他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睛含笑望着面前这个为他担心受怕的女孩儿,倏忽笑了,两个小酒窝恰如其好地可爱。
燕脂红瘪嘴撇开他,转身不理睬了。
纳洱间挠挠头,也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阿红,你怎么又生气了?撅得嘴都可以挂水壶了。”
燕脂红涨红了脸,气得回头怒瞪那个仍然没心没肺笑着的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生谁的气!好歹你入江湖多少年了,就连这种伎俩都没有看破吗?!”她说的愈发激动,“你还若无其事地笑!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没什么好笑的。”纳洱间收起了笑容,琥珀似的眼睛也不弯了,流露出几分真挚的悲伤,“可若一个人连笑都不能笑,莫不太可悲。”
燕脂红塌下肩,沉默良久,轻声道歉,纳洱间也只是一笑置之。
“阿红,你有什么打算吗?”
纳洱间突兀地询问道,燕脂红猛地抬头,狠狠地瞪他:“你那么想我离开?你那么快就厌弃我了?”
纳洱间苦笑,却没有反驳。
燕脂红见他无动于衷,见到那抹笑更是愤怒。
半晌她从贝齿间咬下一句话:
“你很好,纳洱间!”
话音刚落便如猫一样窜出车厢,再听一声马的嘶鸣,蹄声渐远,只有轱辘扎着路上石子干涩的声音充斥耳廓。
纳洱间的笑说不出的苦涩,他习惯地向下探找出暗格,可那里没有酒,只有一团空气。
他轻叹。
“什么时候‘琥珀眼’也如此嘘长叹短了?”
纳洱间靠着车厢,将脸埋在貂皮的绒毛里,闷声闷气道:
“什么时候穆将军也学长舌妇听墙角了?”
“这是我的车厢,我的马。”
“这是我的麻烦。”
“可是你的麻烦带走了我的马。”
“穆将军还差这一匹不怎么样的马吗?”
“你已经欠我两匹马了。”
纳洱间缩成一团,只露出头顶桀骜不驯的几缕头发。
“不过你也大可以用你身上的东西来抵,不过你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抵了……不如把你的眼睛挖给我,我们以前的债一笔勾销。”
“敢问穆将军是要一只呢,还是一对呢?”
“若你以后再敢偷我的马,偷我的酒,一双眼睛也不错了。”
“将军这可是亏本生意啊。”
“本将军乐意。”
纳洱间从貂皮中冒出脑袋,一双透彻的琥珀眼嘀咕噜地转。他突然失笑道:“穆将军,你说天下有多少人想挖我这双眼睛呢?”
“我只是其一吗?”车厢外的声音一顿,轻笑道,“看来你那对招子真是招灾。”
纳洱间笑嘻嘻地趴在车厢地窗口,琥珀眼弯成月牙看不见了:
“‘他’最想要收藏我这双眼,不是吗,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