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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素琴劫(上) ...

  •   十四岁的生辰那天,是程霁寒第一次见到二嫂的小姨。她手里拎着南佶斋的芸豆糕和桐槿巷里老墨头铁匠铺的短刀,芸豆糕甜甜的味道和短刀上的熟悉光泽让程霁寒有些兴奋,他抬头去瞅她,她手指纤纤,着一身素粉衣裙,眼睛笑起来弯成玄月模样,怜爱的眼神都要变成月光溢出来。
      程霁寒莫名的有些紧张,母亲去世的早,几个嫂嫂又不方便管教照顾他,父亲严厉,长兄们忙碌,从未有人这样细心体贴的讨好过他的心意,没人知道他爱吃甜,也没人知道他总是偷偷跑到老墨头的铁匠铺门口流着口水看里面光泽诱人的种种兵器。他伸手欲接下这颇和心意的礼物,陡然间一惊: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喜好的?手就慢了一下,眼神也淡了淡。
      她依旧笑意暖暖,主动把东西塞进程霁寒的手里:“你便是萧关吧,我叫韩素琴,你叫我韩姨就好。”他只是盯着她,眼睛里是小兽般的戒备警惕,她不禁笑得更开些:“礼物你不喜欢吗?我在路上顺便买的。你喜欢什么,且告诉我,我下次买来给你补上便是了。”
      他态度便软下来,心中多了些心有灵犀的欣喜,声音清灵:“琴姨。”她心里一动,轻轻拍拍眼前小小少年的头:“嗯。”
      那个冬日的下午,程霁寒第一次觉得太阳很暖,连空气都变得甜起来。

      一直到十六岁那年,程霁寒都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日始即起,驱马赶往飞鸿山脚下的武阁,隅中则回,日央时刻琴姨便会来到程府,无非练琴或是习字,程霁寒便伴于左右,讲些笑话于她,只为看看那轮月亮的皎洁。夕食之时,他多会悄悄扯着琴姨上街去闲逛,有时玩到日入时分,有时疯起来直到日夕时才回府,不过这样程霁寒就难免要“祠堂一游”了。
      日子有些平淡无聊,程霁寒却过得津津有味,只盼着再久些、再长些、再远些。
      然而,分别仿佛发生在瞬间。那日午后,琴姨并没有来歇鹤亭的时候,程霁寒便觉得不对劲,他顺着后院的小路走着,在清越台上看见了一身烈烈红衣、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琴姨。
      她衣衫松大,衣上花纹繁复刺眼,头发全部散开,发尾系着些金色铃铛,跳起舞来铃铛叮叮的响着,直教人心里发慌。程霁寒遥遥看着,韩素琴舞姿摇曳,冲台前的人笑着,眼神热烈勾人,从月光变成毒药,渗进程霁寒每一寸肌肤。
      台前的老者,身着祭神司的衣裳,审视地望着台上的韩素琴,不时偏头和身侧的程玄说着什么,有些不屑和为难。
      不知道为什么,程霁寒有一种自己珍视的东西放在他人面前却被视为无物的窘迫和气愤。
      放到素日里,他是决计不肯与父亲做对的。父亲本来就不喜他,若是长兄们做错了事情都有转圜商量的余地,同样的事情若是自己做了,轻则罚跪,重则家法处置,自小到大齐老先生不知道多少次和父亲争吵,说自己身体不好要罚轻些,然而……父亲从未放在心上似的,下一次,家法的荆木棍依旧分量十足。
      他脑子里还混乱的闪回着幼年的回忆,脚步却替他做了选择,他已然绕过洲心湖,到了清越台的院门处,手甚至已经把院门推开了一条缝。
      院里程玄警觉的喝到:“什么人?”程霁寒有一瞬间的迟疑,顿了片刻,依旧还是推开了院门,在三双不同情绪的眼光中缓步走着,直到走到程玄面前停住,躬身行礼:“父亲,是我。”即使胸口已经被怒火冲的生疼,语气仍是熟稔习惯的恭谨。程玄不悦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站在程玄身畔的老者呵呵一笑:“诶,程将军,小公子在府内转转,没什么的。”程玄为难的笑笑,冲程霁寒低声道:“这是祭神司的大主司,你且来见过。”
      程霁寒又躬身道:“见过大主司。”老者捋捋胡子:“起来起来,小公子身子挺拔,气度不凡啊。”程玄推辞到:“哪里哪里,大主司谬赞。”程霁寒抬起身来,琴姨已经停了舞步,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些担忧,嘴角勉强的笑着。不由得,话就脱口而出:“父亲,琴姨……在这里做什么?”话说的有些发抖,语气却很坚定。
      程玄瞪了他一眼:“你琴姨要入祭神司奉神,大主司来见见她。”大主司在旁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奉神?奉神!程霁寒瞳孔都放大了开。
      大朔朝是有自己的国教的,国教被封为神司,掌管着国家的祭祀、卜卦、占事,看起来都是虚事,可是实际上任何事情都需得经过这个祭神司的同意才能执行。不管是户部的税收征集,还是兵部的斩示赦放,更不必说礼部的朝天大祭,都被祭神司管的死死地,而祭神司的真正主人——大祭司杜锦枢更是被封为国师,可谓是一人之下。进入祭神司奉神的女子被称为神女,名义上是在司中供奉香火,为神上焚香作舞,可实际上不过是大祭司的婢女和玩物,每年都有新的神女进入祭神司,同样,每年也有或死或残的神女被抬出祭神司。
      “琴姨不能去祭神司!”程霁寒低吼道。程玄和大主司转身看他,程玄的眼里有隐隐的怒火,大主司则是看好戏的悠闲,程霁寒略过他们,望向台上红衣的琴姨:虽然叫她琴姨,但她年纪实在是不大,纵使故意打扮老成也难以遮掩青涩的气息,此刻她眼里并没有笑意,却和初初相见时一样,满满的怜爱与无奈,程霁寒心下一紧,狠心道:“她,是我的人。所以,她不能去祭神司。”
      程玄喝到:“你胡说些什么!”手掌已经压下来要拿住他的肩膀,程霁寒脚步微动,转眼已经到了韩素琴的身边。
      十六岁的程霁寒依然很高大,站在韩素琴身畔比她高出快一个头,他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变得很轻很慢:“你和我走吧,不要去祭神司。”
      韩素琴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口,眼睛里水波流转,声音亦轻:“别闹了,萧关。”
      程霁寒有些焦急:“我没有闹,琴姨,你和我走吧。”
      台下程玄已然大怒:“程霁寒!你给我下来!”程霁寒匆忙瞥了父亲一眼,看他的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制住自己,便要伸手去拉韩素琴,却没想到韩素琴往后一躲,程霁寒便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的问,仿佛在质疑她的拒绝,也仿佛在质疑自己的决心:“为什么?你宁可当那个什么神女,也不想和我走?”韩素琴笑起来,很淡很轻柔,偏偏里面有化不开的伤心落寞:“萧关,你知道吗,你不敢的,你不敢带我走的。”
      程霁寒如被冰凝,身上和心里都寒意凌凌:她说的不对!自己都已经和父亲说出那样的话了!自己已经下好决心了!自己要带琴姨走!走……去哪里呢?整个大朔都会追杀自己吧,现在的生活会被丢掉,地位、名誉、兄长们的疼爱、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做一个逃犯吗?吃什么?还想小时候离开那次一样偷东西吗?他突然间害怕到浑身发抖,呼出来的气回不到肺里,嗓子里发出费力的喘气声,身子发软,他弓下身去,手顶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程玄在他身后抓住他,声音依旧生硬:“你怎么了?”程霁寒勉强深吸一口气:“琴姨,若我敢,那你会和我走吗?”程玄手上下力:“孽障!”程霁寒整个后背都麻了起来,疼的弯下腰去抵抗,耳朵里却传来韩素琴的淡淡声音:“我没想过和你走。”
      程霁寒一顿,猛然笑起来,然而他肺气不足,笑得咳起来。程玄低声和台下的大主司说道:“让您见笑了,素琴姑娘明日我会送到祭神司,不劳大主司操心了。”老者笑呵呵道:“既然大将军坚持,我绝不会说什么,告辞了。”
      大主司一摇一晃的走远了,程玄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程霁寒,声音里透着疲惫的怒意:“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算了,你知道你今日在做什么吗?”手上力度又加了几分,程霁寒陡然脱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眼角瞥见红色的衣角,上面的金色花纹刺眼的紧,他闭上了眼睛,眼里酸热,却让他更觉寒意。
      程玄漠然道:“素琴,你先下去吧,明日隅中时候我会送你去的。”韩素琴盈盈一拜:“素琴知道了。”程霁寒连忙睁眼去看,却只剩背影了。
      程玄松开手,沉声道:“去祠堂,明天定昏之后才能起来。”程霁寒没说话,也没起身,他盯着那抹红色,眼神里全是茫然。程玄叹口气,回身走了。

      也许是错觉,清越台上,程霁寒觉得自己才是被放弃的那个。

  • 作者有话要说:  【卯时】日出,又名日始、破晓、旭日等:指太阳刚刚露脸,冉冉初升的那段时间。(北京时间05时至07时)。
    【巳时】隅中,又名日禺等:临近中午的时候称为隅中。(北京时间09 时至11时)。
    【未时】日昳,又名日跌、日央等:太阳偏西为日跌。(北京时间13时至15时)。
    【酉时】日入,又名日落、日沉、傍晚:意为太阳落山的时候。(北京时间17是至19时)。
    【戌时】黄昏,又名日夕、日暮、日晚等: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故称黄昏。(北京时间19时至21时)。
    【亥时】人定,又名定昏等:此时夜色已深,人们也已经停止活动,安歇睡眠了。人定也就是人静。(北京时间21时至23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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