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仙》闻君非文

1、第一章（修）

　　林中有风。

　　背上负刀的男人身披风尘，一人一马，踽踽而行。

　　他或许不该被称为男人，因为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仍坦率勾勒了一副少年俊朗的模样。理应意气勃发的双眉此时却锁起，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不远处茶馆里的动静。

　　三个锦衣华裳的纨绔子弟坐在那里，将不知什么人围在中间，目光猥琐，言语下流。

　　视线被分割，了无踪只能看清一抹青花色的衣角和那人将花生送进嘴里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面对污言秽语却仍旧八风不动，喝着他的茶，剥着他的花生，被无视的三人自然不服气，干脆伸手往他的腕子摸去。

　　“着实是世风日下。”茶馆外的少侠不屑地从鼻腔哼出口气，牵着缰绳的手骤然握紧成拳。

　　他快步上前，大马金刀地在那人对座背身坐下，反手就卸了背上的长刀重重拍于木桌之上。

　　“嘿，你这小子——”

　　闻声转移视线的某位公子哥见自己中意的位子被横刀夺了爱，一时怒不可遏，对着持刀的少年就是顿劈头盖脸的呵斥。少年刀客不以为意，通通无视了那些落不到自己身上的唾沫星子，抬手朝着空中一挥掌，年轻的声音横穿整个茶馆：“小二，来壶茶！”

　　店小二闻声从收账台下探出了脑袋，哆哆嗦嗦地应他。

　　反观被团团围住的青衣人却似是不忍般，羽扇半掩面，合眼偏过了脑袋。

　　不过电光石火间，“啪”的一声。

　　只见那出言不逊的纨绔子脸上立马出现了个大红掌，掌风破空的声音叫在座所有人都耳朵嗡嗡生疼。

　　另外三人俱是一惊，立刻变了脸色，互相推搡催促着逃也般离开了小茶馆。

　　了无踪摸了摸鼻子，依旧是背朝众人的姿态，不发一言，就好像那凌空一掌并非自己所为。

　　*

　　“若是天涯刀客不嫌弃，鄙人想请君一杯茶。”

　　慵懒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了无踪竟莫名觉出一丝熟悉，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个人音像重叠。他回身看去，却是无法将这黑发黑眼睛的年轻人与那个童颜鹤发的老狐狸画上等号。

　　笑得倒是都挺像的，不过也是，天上仙又怎的会下凡呢？他自嘲着摇摇头。

　　“不必你请，我有钱。”了无踪谢绝了邀请，随即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潇洒地抛在刀旁，他对着那人挑了挑眉。

　　因方才的变故而骚动起的人群已渐渐安静下来，提着茶壶的男人面对了无踪的拒绝也不恼。他将那杯本准备给对方的茶送进自己口中，便好整以暇地打量起这个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神秘青年道：“你似乎一点都不奇怪，为何我能认出你是天涯刀客。”

　　了无踪道：“江湖之上最有名的刀就当属这一把，你认得出又有什么奇怪的？”

　　少年毫不客气地灌下大半壶茶，举手投足间满满都是风尘侠客的洒脱不羁。唯一双灵动的眸子转向那人，意有所指道：“倒是你这人，差点被劫了色还这么淡定，才是真的令人奇怪。”

　　对座的人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狭长的眼睛微眯起，弯出一道犹似狐狸计谋得逞的弧度。

　　“非也非也，是乃姜太公钓鱼之计。”有些事有些话，本来就不用问得太清楚。他愉悦道，“在下邂红尘，敢问这位刀客新秀——”

　　“师承上代天涯刀客任踪灭，家师赐名了无踪。”了无踪自豪道。

　　刀宗五门，不谓侠者胜。相传曾经人才济济的刀宗因江湖纷争只余下了其中一门，且此门刀宗门主毕生只收一位关门弟子，打小练就的一身名门功夫，自然是其他刀法门派比不上的。

　　哪知邂红尘听到这句话却好像被茶水呛到一般，掩着嘴咳嗽了好几声。

　　了无踪探究的目光扫来，奇怪道：“阁下可有什么打紧？”

　　邂红尘摆摆手笑着掩饰：“在下无事。”

　　自觉力气打在了棉花上，了无踪撇撇嘴，抬手仰脖间又是半壶新茶入喉，一声快意的长叹后，眼神又落回手边的刀。

　　那的确是一把看似普通的刀。刀身修长、刀柄漆黑、无鞘，肃杀的银白色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告诫着他人不可轻举妄动而越雷池一步。乍见此刀朴素非常，但只要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其实刀柄处还镶有一颗颜色猩红的宝珠。

　　不大，一寸许。

　　邂红尘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起身再次谢别。待他走远，那盈盈的笑语还时常会飘忽划过自己的耳畔，了无踪摇了摇头，不知何故地在心里做出评价：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

　　入夜时，了无踪不紧不慢牵着他的马，踱步来到一座林深深处的破庙前。他叹口气将缰绳挂在一旁矮树的枝桠上系紧，旋身进了庙，随意置出块干净地便侧身躺下。屋外夜风凛凛，大有山雨欲来之意。

　　至夜半，乌云蔽月。

　　树影婆娑，风打过叶的间隙，朔朔就见一个黑影窜出。少年刀客猛地睁眼，反手将长刀利落抽出，握于掌心，戒备地坐在地上向四周环顾。

　　一双黑夜之中如狼般的琉璃色眼睛，因蹙眉而微微眯起。他警惕地将刀换入左手，屏气凝神，注意着暗处正在发生的一切动静。

　　倏然——
　　一把柳叶飞刀凌空刺向了无踪的下盘。刀客目中犹似暗器银光一闪，沉声一喝迅速翻身躲过突袭。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之中，一只手猛然抓向他暴露在月光下的腰挂钱袋。

　　了无踪心道不妙，在他伸手正欲夺回之时，却听兵刃划开衣物皮肉的“嘶啦”一声，一把泛着瘆人绿意的寒光短刀袭上胸膛。少年刀客单膝重重砸下，只得以刀撑地，紧抿起的唇边溢出令人骇然的血线。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已无早先少年灵动的光彩，可怖地染上一层阴翳，正狠狠地盯着那只被掂抛在掌心里的钱袋，目露凶光！

　　了无踪道：“还给我。”

　　盗贼桀桀笑道：“到手的宝贝怎么有说还就还的道理？”

　　了无踪眉头一皱，语气缓道：“钱你可以拿走，但是里面的那颗珠子，还给我。”

　　“如果不是那颗珠子，我又怎么会看上你那点钱。”黑衣人站在他面前不为所动，甚至十分得意忘形地拉下了面遮，“找上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冤大头岂不是更好。”

　　了无踪就着月光去看那张脸，面色更沉。
　　那分明是今早茶馆里的店小二。

　　刺破胸膛的短刀上不知淬了什么毒，一时之间疼痛难忍犹如万蚁噬心。了无踪嘤咛一声，以孤刀撑起受伤之躯，脚步虚浮地朝着那人走去。

　　盗贼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禁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不过是份不知名的毒玩意儿，就能将你置于死地，我看天涯刀客这四个字，也不过如此罢了！”

　　“还没有人能在我面前侮辱刀宗！”了无踪抬手揩去嘴角的血污，调动体内所有尚存的内力置于腕处，提刀蓄势，大有一副要与之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那盗贼正讥笑着想再嘲讽两句，哪想还未说出口便软软瘫倒在地。只有四周风动，竟是弹指间一道掌风自其背后劈下，一招毙命。

　　一朝大厦倾颓。方还大模大样的店小二此刻正匍匐在地上苟延残喘，殷红的鲜血喷吐了一地。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哆哆嗦嗦伸长了手臂，一根食指颤抖着指向来人：“是……是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是冤大头邂某了。”

　　屋外红月高悬，冲破云层，血色的月辉却不染邂红尘分毫。他依然一副神棍先生的模样，悠悠然摇着手中的羽扇，跨过那将死之人的双腿，俯身捡起了无踪滚落在一旁的钱袋。

　　邂红尘扑干净钱袋上的灰尘，将其系回到了无踪的腰间。无视了少年惊讶大过欣喜的复杂眼神，一手捞过对方的胳膊挂上自己的肩头，另一手搀扶在他身侧，柔声询问道：“还能走吗？”

　　“不能。”

　　否定的太快，令人汗颜。

　　“……但我还有马。”了无踪试探着补上一句。

　　邂红尘从心里叹口气，放在他腰际的手搂得更紧了些。

　　“不能骑马，你身上的毒经不起颠簸，我带你先回客栈。随后的事宜，随后再说吧。”

　　说罢足下轻点，月下庙中，只剩下死人的味道。

　　*

　　邂红尘带少年回到的客栈并不离庙宇多远，他破窗而入后就直奔床榻，小心翼翼将靠在身上的人安置其上。此时的了无踪意识尚存一丝清明，他模模糊糊地只能看到听到有个人替自己脱下了满是血污的衣衫。

　　“哎呀……”这边正提针准备往下扎的邂红尘发出了一声暧昧不清的惊叹，他的视线在对方年轻又纹路分明的八块肌上转来转去，一双时刻含笑的眼睛此刻弯得就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邂红尘干脆放下银针，改为直接抬手覆上那正砰砰跳动的心脉处。

　　一股股带着暖意的气劲顺着血液流动运行过一个大周天。了无踪在迷糊间只觉得又有一个温热的掌心，捧住了自己的手，随即是指尖被划破的一丝凉意。

　　邂红尘随便从桌上拿了个茶杯来为了无踪接指尖流出的毒液。他方才运功时就已察觉此毒非同一般，能不被自己功力所融的毒实在罕见，决不像是一个无名小贼会弄到手的。如此这般逼毒出体的做法也只能暂且保住少年的性命和武功，只是毒根不清，复发总是迟早的事。

　　看来……这的确是有人存心想害他啊。

　　替床上少年包扎好胸前伤口后，仪表堂堂一派正人君子模样的邂红尘不住地盯着那白布条摇头。凉风习习，他却还拿着羽扇摇来晃去。